第一节漠北星坠夜,长庚入怀来
大唐长安元年的碎叶城秋夜,漠北的风裹挟着细沙,如无数银针掠过城堞间的夯土。这座丝绸之路上的孤城正笼罩在暮色的薄纱中,城外草原传来突厥牧人苍凉的胡笳,音调悠长如孤狼对月长嗥,与城内波斯商队归栈时驼铃的叮当声交织成奇特的交响。李客站在自家客栈二楼的回廊上,望着商队篝火在远处沙丘上明灭不定,忽觉西南方的天际有异——长庚星竟在戌时三刻分外地明亮,星辉穿透层云,如同一柄淬炼过的银簪,划开墨蓝色的夜幕,尾迹拖曳着淡紫色的光晕,直坠城南胡商聚居的街巷。
“郎君,快来看!”内室忽然传来妻子陈氏的惊呼,伴随着新生儿清亮的啼哭,那啼声不似寻常婴孩的柔弱,竟含金石之韵,每一声都与檐角铁马的叮咚相应和,如同天地间某种隐秘的共鸣。李客心头一震,转身时见侍女正捧着襁褓疾步而出,婴孩被波斯锦缎包裹,眉间一点朱砂般的胎痣,形如北斗,双目未睁却似有星光在眼睑下流转。恰在此时,西南天际的长庚星倏然隐没,坠向地平线,李客忆起昨夜梦境:太白金星自天而降,落入怀中化作温润玉片,此刻竟与眼前景象合二为一。
“此子当名白,字太白。”李客伸出手指,轻轻抚过孩儿眉间的胎痣,只觉掌心跳动如星芒跃动。闻讯赶来的波斯绸缎商人穆罕默德站在廊下,指着客栈上空惊叹道:“方才分明见青鸾翔集,双翅划过处皆成诗句,坠于君家院中!”龟兹乐师阿罗憾抱着琵琶匆匆而至,语气激动:“小郎落地时,我正弹奏胡琵琶,弦音忽发清越之声,竟合中原古律《大雅》,此乃天籁之兆!”这些带着异域色彩的传闻,随着次日清晨商队启程的驼铃,传向碎叶城之外的丝路诸国,而李客只是将孩儿抱至烛火下,见其右手紧攥成拳,轻轻掰开时,掌心中竟握着一枚莹白的玉片,上有天然纹路如篆体“白”字,线条流畅如行云流水,绝非人力所能为。他长叹一声,对妻子道:“此子或有谪仙之缘,我李家恐将因之而兴。”
碎叶城的晨光总是带着沙砾的质感,当第一缕阳光穿透薄雾,胡商们常见李太白被父亲架在肩头,好奇地打量着货栈里堆积的蜀锦吴绫。三岁那年,他指着一匹绣着凤凰的蜀绢问:“爹爹,这上面的鸟儿会飞吗?”李客放下手中的账册,笑道:“若以诗心绘之,花鸟自当破壁而出。”当夜李白便做了个梦,梦见锦缎上的凤凰振翅而起,衔来西域的沙枣与中原的梅花,梦醒后枕边竟真有一枚带着露水的梅瓣,暗香幽微。这奇事被往来商客添油加醋,渐渐在碎叶城传开,说李客家中有童稚能与天地通灵,所梦之物皆能成真。四岁生辰那日,李客教他识读绢帛上的汉字,当写到“白”字时,窗外忽有白鹤掠过,长鸣三声,恰与笔尖落下的最后一笔相合,满座皆惊,只觉此子天生与文字星辰有缘。
第二节流沙东去路,家国种深根
长安三年暮春,西突厥部落突然袭扰商道,呼啸的马蹄声打破了碎叶城的宁静。李客站在库房里,望着堆积如山的越窑青瓷与端砚,这些原本要运往中原的货物如今成了烫手山芋。商道断绝意味着生计中断,更意味着归乡之念愈发迫切。他抚摸着一轴江南运来的《兰亭序》摹本,忽然对妻子说:“太白已长,吾家当归宗国,让他看看真正的中原山水。”彼时李白正蹲在货栈角落,用碎瓷片在沙地上勾画驼队的轮廓,听见“归宗国”三字,抬起头来,眼中闪烁着好奇的光芒。
启程那日,晨曦初照,霜花在驼铃上凝结成晶莹的珠串。李白坐在毡车里,透过帘隙回望碎叶城,城门在晨雾中渐渐模糊,城头那面褪色的唐旗在朔风中猎猎作响,红绸翻卷处,仿佛是童年记忆里长庚星的尾迹。忽然,他指着东方天空喊道:“爹爹,那颗星星在跟着我们走!”李客勒马抬头,果见太白金星在东方天际明明灭灭,光芒柔和却执着,仿佛专为这支东归的商队指引方向。他翻身下马,朝着星辰遥拜:“此乃天意,吾家当归宗国!”商队的驼铃在霜地上拖出悠长的回响,与碎叶城渐行渐远,而那枚李白出生时握在掌心的玉片,此刻正藏在他贴身的锦囊中,随着驼队的颠簸轻轻叩击着少年的胸膛,如同另一个心跳。
穿越塔里木盆地的旅程漫长而艰险,时值初夏,流沙在烈日下闪烁如熔金。商队在白龙堆雅丹群中穿行,风蚀柱在暮色里化作幢幢鬼影,夜风穿过石缝发出呜咽,如同千年前战死沙场的将士幽魂。李白常趴在驼背上,看父亲用突厥文记录行程,那些弯弯曲曲的符号在羊皮纸上流淌,与后来他见到的汉字截然不同,却同样蕴含着文明的密码。某夜宿营于罗布泊边缘,星河璀璨如碎钻镶嵌天幕,李客指着星空教他辨认星宿,当说到“长庚星”时,李白忽然指着东北方:“爹爹,那颗星落进过我的梦里!”话音未落,一颗流星自东方坠落,在戈壁上砸出浅坑,众人走近查看,坑中竟有半枚铜印,印文为“太白“二字,篆法古拙如秦汉遗物,边缘还带着温热。李客将铜印递给李白,少年接过时,只觉一股凉意从指尖渗入,仿佛触到了时间的深处。
进入河西走廊时,祁连山的融雪汇成溪流,在戈壁上冲刷出绿色的走廊。李白第一次见到中原样式的烽火台,残垣断壁上的夯土中嵌着汉代的箭镞,他蹲下身捡起一枚锈迹斑斑的铜镞,上面的饕餮纹已被风沙磨平,却仍透着一股苍凉的古意。李客告诉他:“这是飞将军李广当年用过的形制。”少年李白将铜镞握在掌心,忽觉有寒意从指尖渗入,顺着血脉蔓延,仿佛触到了“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的千年烽烟。行至玉门关时,他见关门上唐楷题写的“西极”二字被风沙侵蚀,笔画间竟长出了青苔,遂问父亲:“字也会老吗?”李客抚摸着关隘粗糙的石墙,长叹道:“文字若无人书写,便如星辰陨落,终会在风沙中湮灭。”当晚宿于关内驿站,李白在灯下用沙砾临摹“西极“二字,笔触间竟有风沙呼啸之声,仿佛千年关隘的魂灵附于笔端。
第三节蜀道云栈险,诗骨初萌芽
翻越秦岭的栈道如一条细链悬挂在万丈深渊之上,李白被父亲架在肩头,只觉云栈萦纡如登天之路。栈道下是深不见底的幽谷,松涛声如万马奔腾,震得崖壁上的碎石簌簌落下。他望见峭壁上有古栈道的遗迹,石孔中还插着腐朽的木梁,遂问:“爹爹,这是谁凿的路?”李客道:“是秦国的工匠,用火烧水激之法,历经十载寒暑才开凿而成。”说罢,他指着对面山崖上的石刻,那是诸葛亮出师时留下的题字,“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八字苍劲如刀削,虽经千年风雨仍清晰可辨。李白忽然挣脱父亲的怀抱,在狭窄的栈道上奔跑起来,惊起一群岩燕,其声清脆如诗句迸裂,在山谷间回荡不已,仿佛要唤醒沉睡千年的蜀道诗魂。
入蜀之后,李客将家安在绵州昌隆县青莲乡。这里背倚戴天山,面临涪江水,春日里满山遍野都是青莲,花开时如绿云覆雪,微风拂过,花瓣簌簌落入江水,顺流而下。李白的童年就在这秀山丽水间度过,他常独自跑到涪江边,看渔夫撒网时银鳞跃动,听浣纱女的歌声在山谷间流转,那些吴音软语与蜀地方言交织,形成奇特的韵律,日后皆化作他诗中的平仄。七岁那年,他在溪边捡到一块五彩石,石上天然形成的纹路竟似《山海经》中的神鸟毕方,羽翼舒展,栩栩如生,遂珍藏于枕下,夜夜与梦魂相伴。某夜,他梦到毕方鸟衔来《诗经》残卷,“蒹葭苍苍“四字遇水而活,化作漫天白露落满书案——次日清晨,他果然见石上鸟纹浸着晶莹的水珠,与书中“白露为霜“句两两相映,仿佛天地间真有某种神秘的感应。
戴天山的云雾是李白童年记忆中最朦胧的底色。李客常带他登山,看云雾在山间流转,时而如白练缠绕峰峦,时而如潮水漫过沟壑。有一次,李白在山腰遇见一位采草药的老翁,老翁告诉他:“山中云雾,乃天地诗魂所化。”从此他便常常仰望云雾,看它们在风的吹拂下变幻出各种形状,有时如骏马奔腾,有时如仙人驾云,有时又聚成万千诗句在空中飘荡。他试着将这些形状描摹在树皮上,虽然不成字句,却自有一股灵动之气,仿佛云雾的精魂已融入他的笔端。
第四节青莲乡野趣,诗心初长成
青莲乡的岁月如涪江的流水,清澈而悠长。李白常常沿着江岸行走,看江水中倒映的天光云影,看水边生长的蒲草芦苇。他发现水中的世界比岸上更奇妙,云朵在水底漂浮,鸟儿在波心飞翔,连岸边的青莲也在水中绽放出另一番姿态。有一次,他将手伸入水中,想要抓住一朵水中的云,却只捞起一捧碎银般的波光,忽然领悟到“镜花水月”的妙趣,这后来化作他诗中“人行明镜中,鸟度屏风里”的意境。
李客在青莲乡筑了一座简易的草堂,周围种满了从西域带回的奇花异草。李白最喜欢在草堂外的石桌上读书,春日看花瓣落在书页上,秋日看落叶在砚池中漂浮。他读的书很杂,从《诗经》《楚辞》到汉赋乐府,无所不包。当读到“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时,他会跑到涪江边寻找雎鸠鸟;当读到“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时,他会对着秋风中的落叶沉思。这些文字在他眼中不是枯燥的符号,而是活生生的自然景象,是可以触摸可以感知的生命。
八岁那年,李客请了一位当地的老儒教李白读书。老儒见他天资聪颖,便让他先读《论语》。李白却对那些深奥的道理兴趣索然,反而常常跑到后山去观察草木虫鱼。有一次,老儒让他背诵“学而时习之”,他却指着窗外的蝴蝶说:“先生,蝴蝶也在学习飞舞呢。”老儒先是一怔,随即抚掌大笑:“此子悟性非凡,不可用常规教之。”从此便不再强求他死记硬背,而是任由他在自然中汲取知识。
第五节星芒照归途,蜀水孕诗魂
长安五年的秋天,李客带着李白再次登上戴天山。此时的李白已经是十岁的少年,眉宇间已有了几分英气。他们站在山顶,俯瞰着脚下的青莲乡和蜿蜒的涪江,李客指着东方对李白说:“太白,你看那片云,它从西域来,又要向中原去,正如我们的人生。”李白望着天边的流云,若有所思地说:“爹爹,云是没有故乡的,它走到哪里,哪里就是故乡。”李客闻言一震,没想到儿子会有如此感悟,遂叹道:“你说得对,诗人的心就像云一样,无拘无束,四海为家。”
回到草堂,李白在灯下把玩着那枚从碎叶城带来的玉片,玉片在烛光下发出温润的光泽,上面的“白“字仿佛活了过来,在光影中流转。他想起碎叶城的星空,想起穿越沙漠时的艰辛,想起蜀地的青山绿水,忽然拿起笔,在纸上写下:“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这是他第一次完整地写下一首诗,字迹虽然稚嫩,却笔力雄健,仿佛蕴含着某种天生的气度。
李客看到这首诗后,良久不语,最后只是轻轻抚摸着李白的头说:“好诗,果然有太白星的风骨。”他知道,这颗在碎叶城陨落的星芒,已经在蜀地的青山绿水中扎下了根,假以时日,必将长成参天大树,照亮整个大唐的诗坛。
是夜,李白将玉片放在枕边,梦见自己化作一颗流星,从碎叶城的夜空出发,飞过沙漠,飞过秦岭,最后落入蜀地的群山之中,化作一株青莲,在风中轻轻摇曳,吟唱出动人的诗篇。他不知道,这个梦将伴随他一生,成为他诗魂的象征,而蜀地的山水,也将成为他诗歌创作的永恒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