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双宫茧的暗影

第二天上午,一份整理得还算清晰的资料就放在了沈砚舟的办公桌上。空气里弥漫着老宅特有的、混合着陈年木料和微弱樟脑的气息,窗外是连绵的秋雨,敲打着黛瓦,淅淅沥沥,更添了几分压抑。

沈砚舟拿起那份薄薄的资料,指尖冰凉。纸张带着打印机刚刚吐出的微热,但内容却透着二十年前的陈腐寒气。

关于1992年双宫茧的记录,几乎是一片空白。瑞锦祥留存下来的生产日志里,只有一句语焉不详的批注:“九二年秋,试新料,成色佳,然市况不佳,未量产。”轻描淡写的“未量产”三个字,像是一块刻意抹去的污迹。

顾明远和明远丝绸的资料,同样单薄得可怜。明远丝绸成立于1990年,比瑞锦祥晚了几十年,规模不大,但定位清晰,专攻中高端提花绸缎。顾明远本人,在有限的行业老人口述碎片里,拼凑出的形象与父亲沈国昌的描述截然不同:技术过硬,为人爽快,有点理想主义,甚至有点……傻气。一个老供销员在电话里回忆:“顾明远?那小子是个老实人!手艺没得说,就是……太轴!认死理,不会拐弯。”

转折点在1994年深秋。资料里夹着一份泛黄剪报的复印件,标题触目惊心:《恶性竞争!明远丝绸涉嫌偷工减料,以次充好,遭行业通报!》。报道措辞严厉,引用了“知情人士”的举报,称明远丝绸为降低成本,在原料中大量掺入劣质蚕茧,导致成品丝绸光泽暗淡、易断裂,严重损害消费者权益和行业声誉。报道最后提到,明远丝绸因此遭受重创,订单锐减,资金链断裂,濒临破产。

报道下方,有一行小字标注了信息来源:“据悉,此次举报线索由瑞锦祥负责人沈国昌先生积极提供,体现了行业老字号的责任担当。”

沈砚舟的目光死死钉在那行小字上。“积极提供”……父亲沈国昌的名字,像一个冰冷的印章,盖在了顾明远的坟墓之上。而那份被父亲藏匿了二十年、指向瑞锦祥“不正当竞争”的法院传票,此刻在抽屉里无声地散发着寒气。一个举报者,反被指控为不正当竞争者?这逻辑的悖论如同一个巨大的漩涡,吞噬着沈砚舟对父亲过往认知的全部根基。

“砰!”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推开,助理小张脸色煞白地冲了进来,甚至忘了敲门。

“沈总!不好了!刚……刚接到法院的电话!‘云织造’那边动作太快了!他们申请了诉前禁令!法院已经立案了,要求我们立刻停止生产、销售所有涉及‘烟雨江南’花型的产品!仓库……仓库那边已经被法警贴了封条!还有……还有……”

小张喘着粗气,声音都在抖:“几个最大的线上经销商,刚才同时发函,终止合作!理由是……是瑞锦祥涉及重大侵权纠纷,影响品牌形象!我们的旗舰店后台……被平台暂时屏蔽了!客服电话……快被打爆了!”

沈砚舟猛地站起身,动作带倒了桌上的茶杯,褐色的茶水迅速在资料上洇开一片污迹,模糊了“沈国昌”三个字。窗外灰暗的天光映在他毫无血色的脸上。他冲到窗边,一把拉开厚重的丝绒窗帘。

雨幕之下,隔着厂区湿漉漉的空地,可以清晰地看到对面仓库区入口处的情景。两名穿着制服的法院工作人员正将一张盖着鲜红印章的封条,“刺啦”一声,用力地贴在仓库巨大的、油漆剥落的铁门上。雨水顺着封条边缘流下,像血泪。几个瑞锦祥的老工人围在旁边,神情茫然又愤懑,有人对着法警激动地说着什么,但声音被雨声和距离吞没。厂区里零星亮起的几盏路灯,在这阴沉的下午显得格外惨淡无力,照着那些垂头丧气的工人和冰冷的封条,一片末日景象。

顾晚晴!她的反击迅疾如雷,精准如手术刀,根本不留任何喘息和辩解的机会!她就是要用最快的速度,把瑞锦祥彻底按死!父债子偿?这哪里是讨债,分明是要把瑞锦祥的百年基业,连同他沈砚舟,一起碾碎!

愤怒和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缘的窒息感瞬间攫住了沈砚舟。他抓起外套,声音冷硬如铁:“备车!去老厂区仓库!”他必须亲眼看看,哪怕被封了,他也要进去!那里是瑞锦祥的根,或许……也埋藏着父亲拼命想掩盖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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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锦祥的老厂区仓库,位于苏州城西边缘,一片早已被高速发展的城市遗忘的角落。高大的砖混结构厂房沉默地矗立在连绵的秋雨中,墙体上爬满了深绿的苔藓,雨水顺着锈蚀严重的铁皮屋顶边缘不断淌下,砸在下方坑洼的水泥地上,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回响。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湿霉味、陈年灰尘的气息,还有一种……蚕茧和丝线久置后特有的、淡淡的、近乎腐朽的甜腥气。

仓库大门上法院的白色封条异常刺眼,如同两道巨大的伤疤。沈砚舟出示了相关文件,在法警的监督下,沉重地推开了侧边一扇勉强还能活动的小门。一股更为浓烈的、混杂着尘埃和织物陈腐味道的寒气扑面而来,让人忍不住屏息。

里面光线极其昏暗,只有高处几扇蒙着厚厚灰尘的、窄小的气窗透进些许天光,勉强勾勒出巨大空间的轮廓。无数高大的木制货架如同沉默的巨人森林,向黑暗深处延伸。货架上堆满了用防尘布覆盖的布匹卷轴,层层叠叠,影影绰绰,像一座座被遗忘的坟墓。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脚步踩在厚厚灰尘上发出的“噗噗”声,以及远处不知何处传来的、极其细微的滴水声,更显得死寂。

“沈总,小心脚下。”小张拿着强光手电在前面开路,光束刺破浓重的黑暗,惊起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狂乱飞舞。

沈砚舟的目光锐利地扫过一排排货架。这里存放的多是历年积压的滞销品、淘汰的老花型,或是原料仓库放不下的一些陈年存货。他凭着记忆,朝着仓库最深处、堆放时间最久远的那片区域走去。越往里走,灰尘越厚,霉味越重,空气也越发冰冷刺骨。

终于,在一排几乎被蛛网完全覆盖的、最老旧的松木货架最底层,沈砚舟的目光停住了。手电光柱下,几个落满厚灰、边角已经发霉破损的硬纸板箱挤在一起,上面没有任何标记,显得格外不起眼。但沈砚舟的心跳却骤然加速——他记得这个位置!小时候偷偷溜进来玩,父亲曾严厉地警告过他,不许碰最里面那几个“没用的旧箱子”!

“搬出来!”沈砚舟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小张和另一个跟来的老工人合力,小心翼翼地拖出一个箱子。沉重的灰尘簌簌落下。撬开早已脆弱的箱盖,一股浓烈的霉味和尘土味冲了出来。里面是层层叠叠的旧报纸,纸张发黄发脆。拨开那些充当缓冲的旧报纸,一抹暗淡的、仿佛沉淀了太多时光的丝绸光泽,在昏暗的光线下幽幽浮现。

沈砚舟屏住呼吸,伸手进去,触手冰凉滑腻。他用力一抽——

一大匹丝绸被拽了出来,沉重的卷轴砸在积灰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强光手电立刻聚焦上去。

灰尘被震得飞扬。展现在眼前的丝绸,呈现出一种极其独特的、难以言喻的质感。它的光泽并非新绸那种耀眼的亮,而是一种温润内敛的、如同珍珠母贝般的柔和莹光,细看之下,丝线表面有着细微的、不规则的天然疙瘩纹路,正是双宫茧特有的标志!整匹锦缎是厚重的深秋香色,上面织着极其繁复华丽的花鸟缠枝莲纹样,线条流畅生动,构图饱满大气,带着鲜明的清代宫廷风格遗韵。然而,这华美之下,却布满了触目惊心的瑕疵!

大片大片诡异的深褐色污渍如同狰狞的伤疤,毫无规律地晕染在精美的花纹上,破坏了整体的和谐。更致命的是,在强光照射下,可以清晰地看到布料上分布着许多细小的孔洞,边缘毛糙,显然是虫蛀的痕迹。一些地方的丝线明显发脆,轻轻一碰,似乎就要断裂。一股更为浓重的、混合着霉味和某种奇特化学药剂残留的刺鼻气味,随着布匹的展开,幽幽地散发出来。

“这……这就是……”小张惊愕地张大了嘴,强光手电的光束在那片深褐色的污渍上来回晃动。

“双宫茧……烟雨江南……”沈砚舟喃喃自语,指尖抚过那冰凉的、布满瑕疵的锦缎表面,触感粗糙滞涩。这就是照片上那“大吉”的新锦?这就是父亲和顾明远当年满怀希望试织出的成果?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污渍是什么?虫蛀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从未上市就被塞进了这不见天日的角落?

“沈总!快看这个!”旁边的老工人眼尖,从散落的旧报纸堆里捡起一个同样蒙尘的硬皮笔记本,封面没有任何字样。

沈砚舟一把接过,迅速翻开。里面是密密麻麻、力透纸背的钢笔字迹,是父亲沈国昌的手书!记录的不是生产数据,更像是……私人日记!他飞快地翻动着发脆发黄的书页,目光如鹰隼般扫过那些潦草却充满情绪的文字。焦虑、绝望、愤怒、不甘……字里行间翻滚着二十年前那个秋天冰冷的寒意。

“……94.10.15,雨。明远那边彻底断了消息。该死的!那批双宫茧……全完了!仓库里那味儿……熏得人头疼!虫卵……该死的虫卵!谁干的?!……”

“……10.20。催债的又堵门了。姓王的那个高利贷,眼神能吃人!银行那边……怕是也撑不住了。明远……明远那边听说更糟,债主把他厂子都砸了……是我……是我把他拖下了水?不!那批茧……是他……(后面几个字被狠狠划掉,墨迹糊成一团)”

“……11.3。没办法了……真的没办法了!举报材料……只能这么写了!为了瑞锦祥……为了这百年的招牌……为了跟着我吃饭的几百号人……明远……对不住!你……你得顶住!等风声过去……(又是大段被疯狂涂黑的字迹)”

沈砚舟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几乎无法呼吸。虫卵!仓库里的异味!父亲字里行间那巨大的恐慌、挣扎和……指向顾明远的、被涂黑却呼之欲出的怀疑与……嫁祸!那场导致顾明远身败名裂、最终破产的“以次充好”举报……源头竟然是瑞锦祥的仓库?是父亲为了自保、为了保住风雨飘摇的瑞锦祥,亲手将祸水引向了昔日的兄弟?!

“哐当!”仓库深处突然传来一声金属落地的巨响,在死寂中格外骇人!

“谁?!”小张吓得手电筒差点脱手,光束猛地扫向声音来源的黑暗角落。

一个佝偻、瘦小的身影在光束边缘一闪,似乎想躲,却踉跄了一下。强光最终定格在那人脸上——一张布满深刻皱纹、写满惊惶与痛苦的脸,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

是厂里看守仓库几十年的老孙头!他手里,还捏着一把锈迹斑斑的旧扳手。

“老孙?”沈砚舟认出了他,心头疑窦丛生,“你在这里做什么?”

老孙头像是被强光灼伤了眼睛,猛地低下头,身体筛糠般抖起来,手里的扳手“哐啷”一声掉在地上。他嘴唇哆嗦着,发出意义不明的呜咽,浑浊的老泪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流下。

“我……我……”他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了巨大的恐惧,目光却死死盯着沈砚舟手里那匹布满污渍和虫眼的双宫茧锦缎,仿佛看到了最恐怖的鬼魂,“……报应啊……是报应来了!顾……顾家那闺女……她……她回来讨命了!那茧……那茧里的虫……它……它吃人呐!”他语无伦次,精神似乎已处于崩溃边缘。

沈砚舟的心沉到了谷底。老孙头的反应,父亲日记里被涂黑的挣扎,仓库里这匹无声控诉着灾难的瑕疵锦缎……所有的线索,都冰冷地指向一个方向:二十年前那批象征着“大吉”的双宫茧,是一场灾难的开始。而父亲沈国昌,在绝境之中,很可能做出了一个背叛兄弟、也彻底扭曲了自身灵魂的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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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家老宅的书房,厚重的丝绒窗帘紧闭,隔绝了外面湿冷的秋雨。空气里弥漫着陈年书籍和上好普洱混杂的沉郁气息,却无法驱散那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沉重。灯光只开了书桌上一盏,在沈国昌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他比前些日子更显苍老了,眼袋浮肿,皱纹深刻得如同刀刻,眼神里带着一种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固执。他枯瘦的手指紧紧握着紫砂茶杯,指关节泛白,仿佛那是他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沈砚舟站在书桌前,深吸一口气,将那匹卷起的、散发着陈腐气息的双宫茧锦缎,轻轻放在了父亲面前宽大的红木书桌上。布料落下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砸在寂静里。

“爸,”沈砚舟的声音很沉,带着一种竭力压抑的紧绷,“老厂区仓库最里面找到的。”

沈国昌握着茶杯的手猛地一抖,几滴滚烫的茶水溅在手背上,他却毫无知觉。他的目光像生了锈的钝器,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从茶杯移向桌上那卷深秋香色的绸缎。当那熟悉的、黯淡的珍珠光泽和上面狰狞的深褐色污渍映入眼帘时,他的瞳孔骤然收缩,浑浊的眼球里瞬间翻涌起惊涛骇浪般的情绪——震惊、恐惧、痛苦、还有……深不见底的绝望!

“这……这……”他的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嗬嗬的抽气声,脸色瞬间灰败下去,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完整的句子。那只枯瘦的手颤抖着抬起,似乎想去触碰那匹锦缎,却又在即将触及的瞬间猛地缩回,仿佛那布料上带着滚烫的烙铁或是致命的毒刺。

沈砚舟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紧接着将那张泛黄的照片,推到了锦缎旁边。照片上,两个年轻男人在织机前勾肩搭背、笑容灿烂的模样,在昏黄的台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沈国昌的目光死死钉在照片上,如同被冻结。时间仿佛凝固了。他脸上的肌肉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那麻木的固执如同脆弱的冰壳,在双重证据的轰击下寸寸碎裂。浑浊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涌出,顺着他深刻如沟壑的皱纹蜿蜒而下,滴落在书桌光滑的紫檀木面上,留下深色的印记。

“阿……阿远……”一个破碎的、带着巨大痛楚和无限追悔的名字,从老人剧烈颤抖的唇齿间艰难地挤了出来,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爸!”沈砚舟俯下身,双手撑在桌沿,紧紧盯着父亲崩溃的脸,声音带着急迫的追问,“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那批双宫茧,是顾明远让给我们的?仓库里的虫卵又是怎么回事?那场举报……是不是你……”

“不是我!不是……!”沈国昌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极度的痛苦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疯狂,他嘶吼着打断儿子,枯瘦的手紧紧抓住那匹瑕疵的锦缎,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咯咯的声响,“是……是意外!仓库漏雨……受潮了……虫……虫就……就……”他语无伦次,呼吸急促得像要窒息,泪水鼻涕糊了满脸,整个人陷入一种崩溃边缘的混乱状态。

“那举报呢?爸!顾明远破产是不是因为你?!”沈砚舟的声音也拔高了,心痛与愤怒交织。他需要真相!

“我没办法……没办法啊!”沈国昌猛地将手里紧抓的锦缎狠狠摔在桌上,那沉重的卷轴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他像一头受伤的、走投无路的老兽,发出绝望的哀嚎,“债主逼上门!银行要封厂!几百号人等着吃饭!瑞锦祥……百年的招牌啊!不能砸在我手里!不能……不能啊!”他双手抱头,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发出压抑不住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阿远……阿远他……他认了……他……他说他扛……”

“他扛了?”沈砚舟如遭雷击,声音艰涩,“所以你就让他扛了?让他顶了那‘以次充好’的罪名?让他身败名裂?家破人亡?!”

沈国昌只是更紧地抱着头,蜷缩在宽大的太师椅里,呜咽声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意义不明的呓语,时而喊着“阿远”,时而叫着“瑞锦祥”,时而含糊地念叨着“虫……茧……”,整个人彻底被巨大的痛苦和二十年的愧疚压垮,精神陷入了混乱的泥沼。

看着父亲崩溃失语的模样,沈砚舟的心沉到了冰冷的深渊。没有明确的认罪,但这无声的崩溃,这滔天的悔恨,这指向清晰的呓语,已经比任何语言都更残酷地昭示了真相。父亲为了保住瑞锦祥,在灾难降临、自身难保的绝境中,利用了顾明远的“轴”和兄弟情谊,让他独自扛下了所有罪责,承受了灭顶之灾!

就在这时,沈砚舟口袋里的手机疯狂地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助理小张的名字。

沈砚舟闭了闭眼,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接通电话。

“沈总!”小张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极度的恐慌,“完了!全完了!您……您快看热搜!看本地最大的‘苏城生活’公众号!顾晚晴……顾晚晴她动手了!”

沈砚舟心头一凛,迅速点开小张发来的链接。

手机屏幕亮得刺眼。

热搜榜上,一条话题如同毒蛇般高悬榜首:#百年老店瑞锦祥黑心侵权,以次充好何时休?#

点进去,是一个百万粉丝的本地生活博主“苏城老饕”发布的视频。镜头前,顾晚晴一身素雅,面容沉静,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哀伤和无奈。她的声音清晰而沉重:

“……作为‘云织造’的创始人,也是苏州丝绸行业的一员,我本不愿走到这一步。但瑞锦祥的行为,不仅是对‘云织造’知识产权的肆意践踏,更是对消费者权益的漠视,对苏州丝绸百年声誉的严重伤害!我们有充足的证据表明,瑞锦祥为了牟利,不仅公然仿制我司专利设计,更在原料上偷工减料,以劣质品冒充高端丝绸,欺骗消费者!请看……”

画面切换,是几张放大的、极其清晰的丝绸面料照片,上面布满了霉点、虫洞和断裂的丝线,赫然正是沈砚舟刚刚在仓库里看到的那种瑕疵锦缎!背景被打上了“瑞锦祥仓库内部实拍”的醒目水印!视频还“贴心”地附上了当年那份报道顾明远“以次充好”的旧报纸截图,旁边配着醒目的大字:“劣质基因,代代相传?瑞锦祥侵权背后,是历史的轮回还是道德的沦丧?”

视频最后,顾晚晴面对着镜头,眼神里充满了“痛心疾首”的坚决:“我们‘云织造’已经正式启动法律程序,必将维权到底!同时,我们也呼吁广大消费者擦亮眼睛,共同维护苏州丝绸的纯净与尊严!对于这种侵害消费者权益、破坏行业规则的行为,绝不能姑息!”

视频下方,评论如潮水般汹涌,几乎是一边倒的愤怒和谴责!

“我的天!瑞锦祥?我奶奶还买过他们的绸子做寿衣呢!太恶心了!”

“百年老字号?我呸!黑心烂肺!就知道坑人!”

“支持顾总维权!打倒这种行业毒瘤!”

“原来二十年前顾明远那事就有前科啊?根子就烂了!”

“法院都封仓库了!实锤了!赶紧倒闭吧!”

几乎在同一时间,沈砚舟的手机再次疯狂响起,是银行信贷部经理打来的。对方的语气冰冷而公式化:“沈总,非常抱歉。鉴于贵公司目前涉及重大法律纠纷和严重的负面舆情,我行基于风险控制原则,决定暂时冻结瑞锦祥名下的所有授信额度,并提前启动对现有贷款的贷后检查程序。请贵司做好相关配合工作。”

电话刚挂断,又一个新的号码打了进来,是之前一个重要的意向投资方代表,语气充满了失望和疏离:“沈总,我们刚刚看到新闻……这个情况太突然了,对我们合作的基础产生了重大影响。我们内部需要重新评估风险……之前的投资意向书,恐怕……要暂时搁置了。非常抱歉。”

一个接一个的电话,如同冰冷的丧钟,接连敲响。

沈砚舟握着手机,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失去血色。他缓缓抬起头,看向书桌后。父亲沈国昌依旧蜷缩在椅子里,对外界的天翻地覆似乎毫无知觉,只是沉浸在自我的痛苦深渊中,嘴里反复念叨着破碎的词语:“虫……茧……阿远……债……”

沈砚舟的目光从崩溃的父亲身上移开,落在书桌上那匹布满污渍虫眼、象征着灾难源头的双宫茧锦缎,又掠过那张凝固了虚假笑容的旧照片,最后定格在手机屏幕上——顾晚晴那张沉静中透着致命锋芒的脸,以及那如同海啸般要将瑞锦祥彻底淹没的滔天舆论。

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顾晚晴的复仇,根本不留余地。她要的,从来就不只是“烟雨江南”的道歉和赔偿。她要的是彻底摧毁瑞锦祥!用最残酷的方式,将父亲当年加诸于顾明远身上的一切,连本带利地讨回来!她要把瑞锦祥的百年招牌,钉死在耻辱柱上!

“爸,”沈砚舟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平静,他看着那个在痛苦中沉沦的老人,“你当年……到底为什么要那样做?”

沈国昌浑浊的眼珠转动了一下,似乎终于被这句话拉回了一丝神智。他布满泪痕的脸上,痛苦扭曲成一个极其复杂的表情,有悔恨,有恐惧,但最终,竟然浮现出一丝病态的、近乎偏执的疯狂。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抠住桌沿,青筋暴起,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

“为……为什么?”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儿子,那眼神空洞又骇人,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歇斯底里的执拗,声音尖利而破碎:

“瑞锦祥……是沈家的根!是……是你爷爷……你太爷爷……几代人的心血!它……它不能倒!不能倒在我手里!谁……谁想毁了它……谁……谁就得死!阿远……阿远他懂!他……他认了!他……他活该!”最后三个字,带着一种扭曲的、自我催眠般的狠厉,嘶吼出来。

沈砚舟浑身冰冷,如坠冰窟。他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被愧疚和执念彻底扭曲了的老人,再看向手机屏幕上顾晚晴那双冰冷复仇的眼睛。二十年前的背叛与嫁祸,如同一颗早已埋下的恶种,如今终于结出了毁灭的果实。顾晚晴的刀,已经架在了瑞锦祥的脖子上。

而他的父亲,那个一手埋下祸根的人,此刻却在疯狂的边缘,喊着他牺牲的兄弟“活该”。

沈砚舟缓缓直起身,眼神一点点变得冰冷而坚硬。窗外,秋雨敲打窗棂的声音,密集得如同催命的鼓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