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艰难地从那片死亡的洼地移开，投向稍远处一条泥泞的土路。路边，影影绰绰地聚拢着一些人影。他们或坐或卧，大多倚靠着倒塌的土墙。每个人都像被抽干了灵魂的躯壳，眼神呆滞麻木，脸上笼罩着一层死灰。偶尔有轻微的呻吟和压抑的咳嗽声传来，更添几分凄凉。
突然，一阵刺耳的喧哗打破了这片死寂的沉重。
“我的！滚开！”一个沙哑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尖厉地响起。
“放屁！老子先看见的！”另一个更为凶狠的声音立刻顶了回去。
林默循声望去。只见在人群边缘，两个几乎只剩骨架的男人正扭打在一起。他们像两具披着破烂人皮的骷髅，为了地上一个豁了口的破陶碗里那点浑浊、散发着馊臭味的汤水，疯狂地撕扯着对方。指甲抠进对方的脸颊，干瘦的拳头砸在对方嶙峋的肋骨上，发出沉闷而空洞的“噗噗”声。浑浊的汤水在争抢中泼洒出来，溅在肮脏的泥地上。周围麻木的人群只是稍稍挪动了一下，让开一点空间，眼神空洞地看着这场发生在死亡边缘的争斗，仿佛在看一出与己无关的闹剧。
胃里那点被霉饼勾起的灼烧感早已被眼前这地狱般的景象冻结成冰。林默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从脊椎一路蔓延到四肢百骸。这就是他重获新生的世界？一个连一口馊饭都值得用命去搏杀的人间地狱？
他靠在冰冷的庙门框上，急促地喘息着，试图理清这荒谬绝伦的处境。目光无意识地游移，掠过那些麻木的面孔，掠过那两具还在泥地里翻滚撕打的骷髅，掠过远处那片低矮破败的、在铅灰色天穹下仿佛随时会坍塌的民居……
然后，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向上抬起，越过那些摇摇欲坠的屋顶，最终凝固在远处。
那里，矗立着一道巨大的、灰黑色的剪影——是城墙。高大、厚重，沉默地矗立在天地之间，如同一条僵死的巨蟒。那是这片绝望土地上唯一显得“坚固”的东西。
然而，林默的目光，这位前土木工程师的目光，却像被磁石吸引的铁屑，瞬间精准地捕捉到了城墙上一处极其不和谐的景象。
就在城墙中段偏左的位置，墙体向外鼓胀出一个巨大的、不规则的凸起。那凸起破坏了城墙原本平直的线条，显得异常刺眼和脆弱。鼓胀区域边缘的夯土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深浅不一的色泽，新旧土层之间犬牙交错，裂缝如同丑陋的蜈蚣般蜿蜒爬行。几根细长、歪斜的木桩，像几根无力的火柴棍，斜斜地顶在鼓胀最严重的地方下方，那与其说是支撑，不如说是某种绝望的、象征性的安慰。
林默的瞳孔骤然收缩。一种源自职业本能的、近乎条件反射的评估瞬间在他脑中高速运转起来。夯土的密实度？新老土层结合面的剪切力？木桩的材质和承压极限？那个巨大鼓包所承受的巨大侧向土压力……
“这承重设计……”他干裂的嘴唇无意识地翕动着，嘶哑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纯粹技术性的震惊和批判，“……简直反人类！谁干的？这根本是在造坟！”
他忘记了胃里的灼烧，忘记了身体的虚弱，忘记了近在咫尺的死亡和争斗。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那处致命的缺陷牢牢钉住。那是工程学上的噩梦，是结构稳定性的死刑判决书。他仿佛已经听到了那病态鼓胀的墙体内部，夯土颗粒在巨大压力下绝望的呻吟和摩擦声。任何一个轻微的扰动——一场大雨，一次轻微的地动，甚至一阵稍强的风——都可能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引发灾难性的连锁坍塌。那将是一场活埋！
一种难以遏制的冲动驱使着他。他挣扎着，用还能动弹的左手，颤抖着探入身旁冰冷的泥地里。指尖触碰到湿滑黏腻的泥土。他几乎是凭借着肌肉记忆，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在庙门口被踩踏得板结的泥地上划动起来。
一条代表鼓胀墙体的粗重弧线。
几条代表裂缝走向的锐利斜线。
代表支撑木桩的短促竖杠。
然后，是代表土压力方向的沉重箭头，它们野蛮地、毫不留情地戳向那脆弱的鼓胀部分……
一个简陋却精准的应力分析草图，正在这弥漫着死亡和绝望气息的冰冷泥地上，被一个刚刚从饿殍堆里爬出来的灵魂，用颤抖的手指勾勒出来。每一个线条，都凝聚着他前世浸淫多年的工程直觉和力学判断。
就在他划下最后一个象征坍塌临界点的叉号时，一阵更猛烈的寒风卷着尘土和枯叶呼啸而过，吹得他单薄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也吹散了地上刚刚画出的几道浅痕。
风掠过远处城墙鼓胀的夯土区域，仿佛带来一阵若有若无的、沉闷的呻吟。
林默的动作猛地僵住了。
指尖还深深陷在冰冷的泥里。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目光再次投向那片麻木的人群，投向那两个为了一口馊粥仍在泥地里翻滚撕咬的人影，投向远处那片如同巨大墓碑般矗立、却带着致命缺陷的城墙。那些空洞的眼神，那些绝望的撕打，那巨大墙体下潜藏的、足以吞噬数百上千条生命的恐怖力量……这一切，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冲垮了他初醒时的茫然和绝望，灌入一个全新的、带着金属般冰冷质感的认知。
在这个命如草芥、视人命为尘土的世界里……
他的手指，这双能绘制精密蓝图、计算复杂结构、洞悉土木之力本质的手……它们所掌握的知识，那些关于力与结构、关于建造与摧毁的知识……它们的力量，它们所能造成的毁灭……
或许，远比那些锈迹斑斑的刀剑，更加致命。
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锐利的光芒，如同划破浓重乌云的冰冷闪电，在他那双因饥饿而深陷、此刻却不再迷茫的眼眸深处，倏然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