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耸的穹顶投下深重的阴影,历代先祖的画像静默地俯视着下方。巨大的青铜香炉吞吐着缭绕的青烟,浓郁的檀香裹挟着冰冷石壁的气息,混杂成一种沉重而压抑的氛围。
殿外寒风呼啸,殿内却因为地龙和密密麻麻的人影显得有些闷热。云泽国主身着繁复厚重的朝服,站在香案之前,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他手中捧着那份冗长艰涩、歌颂两家先祖功绩并祈求联姻后福祉昌隆的祭文,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燕回跪在象征燕家传承的主位蒲团上,一身嫁衣并非最扎眼的正红,而是更为内敛沉郁的深茜素锦,只在领口、袖缘和裙裾处密密匝匝地绣着云霞般流动的银线暗云纹。厚重宽大的礼袍将她高挑的身形掩住,仿佛只是一尊即将供奉入主君庙堂的精致图腾。凤冠上的珠珞垂下,遮住了她大半容颜,只露出下颌温顺流畅的曲线和那双低垂的眼帘,像温顺垂落翅膀的凤鸟。
奕秋身着正式的文士礼服,神情沉稳肃穆,仿佛在见证一场无比神圣的契约缔结。他站在香案右侧,目光却如鹰隼般透过缭绕的青烟,精准地锁定在那方端放在云泽国主脚边的紫檀锦盒上——里面是今日即将完成权力交接的核心象征,云泽镇国签章!
跪在蒲团上的燕回,低眉顺眼得如同一幅亘古不变的仕女画。但只有她身后的素雪和青砚知道,那宽大袖袍中交叠在腹前的双手,指尖深深掐入掌心留下的月牙印痕,代表着主人心中何等激烈的风暴。
签章离手,云泽的最后一层遮羞布将被彻底揭去!这具象的权柄移交,比她穿着嫁衣踏上陌生的土地,更让她感受到刺骨的寒意。这寒意并非畏惧,而是一种被赤裸裸权力交易灼伤的清醒。
终于,冗长的祭文接近尾声。
“……伏惟告慰列祖,伏惟天佑吾土!”云泽国主念出最后一句,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他小心翼翼地转向那紫檀锦盒,颤抖着双手,要去捧起。
就在这万众瞩目、仪式即将达至顶点的刹那——
奉天殿沉重而巨大的朱漆殿门,被一双蕴含巨力的手从外面缓缓推开!
“吱嘎——”
巨大而悠长的摩擦声,突兀地撕破了殿内神圣凝重的寂静!所有人的目光,包括香案后那一直维持着肃穆仪态的云泽国主和奕秋,都惊愕地投向门口。
冬日里阴沉的惨白光线涌入,勾勒出一个高大到几乎填满整个门框的玄色身影!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打着旋儿扑进殿内,吹得香炉里的青烟一阵凌乱。
元策!
他竟然来了!而且是在权力交割最关键的节点上,以如此狂放不羁的方式!
他并未穿戴任何象征身份的繁复衣冠。依旧是那身修长笔挺的玄色劲装,仅在肩头披了一件厚重的墨狐皮氅衣。深邃的五官被殿外涌进来的光线切割得更为凌厉,一双寒星似的眼眸平静无波,仿佛只是随意散步至此,扫视殿内一圈,便精准地落在了跪在蒲团之上、那深茜素锦的身影上。
他的目光并未在象征王权的签章上停留一瞬,仿佛那不过是路边的顽石!
整个奉天殿的空气凝滞了。云泽国主僵在原地,双手还保持着欲捧锦盒的姿态,仿佛一尊滑稽的石像。奕秋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恢复平静,眼中却掠过一丝意外和深思。
元策步履沉稳,踏着殿门涌入的寒意,不疾不徐地穿过两厢肃立的文武大臣(大多是云泽国的臣子)。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燕回。那双眼睛,穿透了垂落的珠帘,精准地捕捉到了珠珞后那双低垂眼眸深处的寒潭。
靴声敲击在冰冷的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叩响,如同叩在每一个人的心弦上。他在距离跪地的燕回三步之遥的地方停下。
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瞬间将蒲团上温顺的新娘笼罩其中,也隔绝了周遭所有或惊恐或窥探的视线。
一时间,殿内只剩下风声、雪沫落地的微响,以及每个人压抑的呼吸声。
云泽国主终于从巨大的震惊中找回一丝神智,试图缓解这凝固的、充满压迫感的氛围:“君…君侯…您…您怎亲临了?这…这仪式…”
元策甚至没有看他一眼。他微微俯下身,目光依旧锁着珠帘后的燕回,那低沉得如同冰层下暗流涌动的声音,清晰地响彻大殿,带着一种俯视般的平静与不容置疑的威压:
“祭文,念完了?”他问,却不是问云泽国主,而是在问那一直低垂着头的“燕家女”。
燕回放在袖中的手,指尖再度深深掐入掌心,强迫自己维持着跪姿的恭谨。她缓缓抬起眼睫,隔着晃动的珠珞看向上方那个主宰着她命运走向、也将是她棋局上最大对手的男人。他的面容在阴影中显得格外深邃,眼神锐利如刀,直刺人心。
“回君侯,”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带着一丝少女的娇怯,从珠帘后婉转流出,“先祖已聆听告慰,愿天佑吾土。”完美地回避了正面回答。
元策看着她在珠帘后模糊的容颜,那精心维持的温顺假象,似乎让他嘴角勾起一个极其细微、却又寒彻骨髓的弧度。他没有理会她那无懈可击的回避,目光甚至没有向那紫檀锦盒偏离一寸。他微微压低了身体,靠近了她几分,那低沉的声音如同耳语,却又无比清晰地响在每个人耳边,带着一种宣告式的冰冷:
“签章留下。”
四字一出,如同重锤落地!
留下?给谁留下?!给云泽?给燕家?
不!这留下签章的“这里”,是奉天殿!是他元策此刻降临的地方!是他即将迎娶新妇的象征之地!这就是他毫不掩饰的宣告:这块土地的主权,连带着签章所代表的权力核心,从现在起,刻上了“元”姓!签章不是从云泽国主那里接过,而是他“允许”它暂时还“留”在它该在的地方——被他掌控的地域之内!
这不是移交的权力确认仪式!这是他接收领地所有权的加冕礼!
香案前的云泽国主身形一晃,脸色瞬间灰败如土。奕秋眼底精光一闪,随即垂下眼睫,掩饰住其中的暗流。
元策说完那四个字,甚至没有再去看任何人的反应。他的目光依旧牢牢锁住珠帘后的燕回,仿佛这殿内只有她一人值得他注视。
他缓缓伸出了手,那只骨节分明、带着沙场征战烙印、蕴含着无匹力量的大手,没有伸向那代表了至高权力的签章锦盒,而是越过了香案,越过了跪地的国主,稳稳地、不容抗拒地伸向了——跪在蒲团之上的燕回!
“礼数已成。”他的声音依旧是平静的低沉,每一个字都如同烙印在空气中,“随吾归府。”
没有询问,没有商量!斩钉截铁!
那只手悬在燕回的眼前,带着泰山压顶的威势和主宰命运不容置疑的意志!
所有人的呼吸都停滞了。奉天殿内落针可闻。风似乎都在这股无形的压力下停息了片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只悬空的手和蒲团上深茜素锦的身影上。
这是赤裸裸的、不容拒绝的、以掌控权为背景板的迎娶!签章的归属、领土的易主,都在这一刻,由这个玄铁般冷硬的男人,一锤定音!
跪在地上的燕回,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只手投下的阴影带来的如山压迫力,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冲击耳膜的轰鸣,能嗅到他身上传来的、混合着冷冽风雪的墨狐气息与铁血气息。
她抬起眼,珠帘随着她抬头的动作轻轻晃动。这一次,她毫无保留地撞入了元策那双深不见底、如寒潭映月的眼眸之中。没有惶恐,没有羞怯。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映着他冷峻的面容,也清晰地燃烧着一种同样凛冽、同样深不见底、同样不容轻侮的冰焰!
时间仿佛凝固。
在万籁俱寂、所有人的心脏都要跳出胸腔的窒息中,在奕秋屏息凝神、玄刃等侍卫无声按紧剑柄的注视下,在云泽国主绝望灰败的目光中——
那双戴着象征新妇身份的赤金镶玉护甲、纤细却异常稳定的手,缓缓地、坚定地抬了起来。
一只白皙、指节修长的手,越过那奉天殿冰冷的地砖,越过世代累积的檀香与尘埃,越过了君臣父子的重重礼法与算计,轻轻地、毫无迟疑地放在了那只等待着的、象征力量与征服的手掌之中!
肌肤相触的刹那,燕回指尖冰凉。元策掌心灼热。
温软与粗粝。
柔顺与强硬。
蛰伏的猛兽与初绽锋芒的利爪。
在这一刻,于万众瞩目的奉天殿,于香火缭绕的祖宗画像前,完成了第一次、也是最为致命的无声触碰!
元策的手掌猛地收紧!那力量极大,像是要将她纤细的手骨捏碎!掌心粗粝的厚茧磨蹭着她细腻的手背皮肤,带来一阵细微却清晰的刺痛感!
这绝非温柔相携,这是强势的掌控与征服!
燕回没有挣扎,甚至没有皱一下眉头。任由那滚烫坚硬的大手包裹住她的手掌,任由那仿佛要将她融入骨血的力道传来。她只是微微抬着下巴,隔着珠帘,用那双同样燃烧着炽烈意志的眸子,平静地、甚至是带着一种同样冰冷的审视,回视着元策。
她在他眼中看到了赤裸裸的占有欲、冰冷的算计、和一丝因完美猎得猎物而生的、高高在上的审视。
他亦在她眼中看到了绝非温顺的底色,看到了那汹涌暗流下的桀骜、深不见底的野望,以及…与他那“留下签章”宣告如出一辙的、蛰伏的领土主张!
他猛地发力!
借着这握手的绝对力量,元策如拔山超海般,将跪在地上的燕回轻松地、不容分说地拉拽而起!
深茜素锦的礼袍裙裾如同骤然绽开的云霞,珠珞激烈摇晃碰撞,发出一阵清脆冰冷的碎响。在所有人或惊惧、或茫然、或震撼的注视下,在檀香缭绕的奉天殿内,他以一种宣告式的方式,将这位名义上属于他、却也暗藏着能与他抗衡力量的“燕家女”,拖拽着离开了象征其家族荣光与权力根基的祭坛!
燕回被他强硬地拖拽着起身,脚步一个微小的趔趄,几乎要靠他手臂的力量才能站稳。宽大的袖袍晃动,遮住了她被紧握的手,也遮住了她指间被他可怕的力量硌出的深深红痕甚至淤青。
元策紧握着那纤细却冰冷的手腕,像拖着一件已标记所有的战利品,大步流星地转身,头也不回地迈向洞开的、风裹雪沫的殿门!那玄狐大氅在身后卷起一道决绝的弧线!
整个奉天殿的人,如同木偶般僵在原地。
只有奕秋,在元策拉着燕回从他身侧经过的瞬间,清晰地看到,自家主君握着那女子手腕的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根根凸起发白,几乎要嵌入她的骨血。
他更是看到了那深茜色宽袖边缘,因拖拽而微微掀起的缝隙下,一闪而过的、被男人可怕力量攥得扭曲变形的护甲和其下刺目的红痕!
而几乎就在同一时刻,青烟缭绕的香案前,那方敞开的紫檀锦盒里,云泽镇国签章在微光下泛着沉重冰冷的幽光,仿佛在无声地注视着这场血腥味浓重的“祭礼”。
奉天殿的大门在他们身后轰然关闭!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殿内檀香沉沉,殿外风雪扑面而来,刮在脸上如同刀割。
燕回被元策几乎是半拖半拽地拉下冰冷汉白玉的台阶。风雪扑面而来,冰冷的雪片落在她裸露的脖颈上,激得她一颤。高大的玄甲卫士无声地在风雪中列队,如同冷漠的石像。
一路无话。只有呼啸的风声、落雪的簌簌声、以及踩在厚厚积雪上那沉重的吱呀声。还有手腕上,那几乎无法挣脱、带着不容置疑标记意味的灼热与剧痛!
直到了君侯府那宽阔肃杀的主殿外,他高大的身影终于停下。风雪将他墨狐氅衣的领毛吹得翻飞。
他猛地甩开她的手腕!
一股巨大的力量传来,燕回猝不及防,踉跄着向后退了半步,才在厚厚的积雪中勉强稳住身形。手腕处传来尖锐的疼痛,护甲下的皮肤火烧火燎。
他转过身,高大的身影背对着茫茫风雪,将她完全笼罩在自己的阴影之下,如同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那双深邃锐利如寒潭映月的眼睛,此刻燃烧着熔岩般的怒火与冰冷的探究,死死地攫住她!
低沉的声音如同雪崩前的轰鸣,带着毫不掩饰的威压与质问,劈头盖脸砸来:
“燕家女!”
“你告诉祖父,愿嫁我,是为保全云泽基业?”
“今日奉天殿上,那低头顺目的,是你本分?”
“朔方十六州,于你不过‘立足根基’,那你告诉我——”
元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裂在这寂静的风雪中:
“你今日在殿上抬头看我那一眼,眼底的野心与孤注一掷,又算什么?!你嫁我,图的究竟是什么?!”
风雪嘶吼,卷起他玄色的大氅。他目光如炬,直直钉在那抹立在风雪中深茜素锦、珠珞摇曳的身影上,等待着她的答案。那答案,将决定这桩冰冷联姻,是走向彻底的征服,还是开启一场更残酷的、不见血的战争!
(第五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