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摘星囚笼

黑暗,浓稠得像化不开的墨汁。冰冷的、带着金属锈蚀和尘土腐朽味道的空气,沉重地压在虞缱的胸口。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让手腕上那副沉重的镣铐发出细微却刺耳的“哗啦”声,像毒蛇在耳边吐信。

她不知道自己被架着走了多久。时间在极致的恐惧和麻木中失去了意义。只有脚下传来的触感在变化:从栖梧宫废墟硌脚的碎石瓦砾,到冰冷坚硬、被打磨得异常光滑的青石板路。路越来越宽,越来越直,两侧的黑暗似乎也被驱散了一些,隐约能看到高耸的、如同巨兽脊背般的宫墙轮廓,沉默地矗立在浓墨般的夜色里。

马蹄声就在前方,沉稳、冷酷、不容置疑,如同敲在心脏上的鼓点。嬴骁高大的背影端坐在那匹神骏的黑马上,玄色的大氅在夜风中微微起伏,像一片移动的、吞噬光明的阴影。他一次也没有回头。

架着她的两名女官,如同没有生命的提线木偶,脚步无声,手臂却像铁铸般稳固,不容她有丝毫挣扎的余地。她们的呼吸极轻,身上散发着一种混合着药草和冷铁的、令人不适的气息。虞缱能感觉到她们冰冷的手指透过单薄的粗布衣衫,死死扣住她的臂膀,如同冰冷的铁箍。

周围的黑暗里,是沉默移动的玄色洪流。沉重的甲叶摩擦声连绵不绝,如同无数冰冷的鳞片在黑暗中刮擦,汇成一股令人头皮发麻的低沉嗡鸣。那些覆面的铁盔下,偶尔扫过来的目光,没有任何温度,只有纯粹的、执行命令的漠然。他们像一道移动的、坚不可摧的壁垒,将她与外界彻底隔绝。

手腕上冰冷沉重的触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的处境。那镣铐内壁光滑,但异常沉重,压得她纤细的手腕几乎抬不起来。细密的、如同符咒般的暗纹硌着她的皮肤,带来一种冰冷刺骨的不适感,仿佛有细微的寒气正顺着血脉往里钻。她尝试着悄悄动了一下手指,立刻引来右侧女官一个极其隐蔽却力道加重的钳制,痛得她倒抽一口冷气。

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哀帝染血的幻象和“慎择”的嘶吼,在这样绝对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下,似乎也变得遥远而模糊。只剩下眼前这片移动的、无声的黑暗,和前方那个象征着绝对权力与未知恐怖的背影。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带路的马蹄声节奏微变,速度慢了下来。

浓重的黑暗被一片橘红色的、跳跃的光晕驱散。

虞缱下意识地抬眼望去。

视野豁然开阔。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两扇巨大得令人窒息的宫门!门高数丈,通体由厚重的青铜铸成,在无数熊熊燃烧的巨大火盆映照下,闪烁着冰冷而沉重的金属光泽。门扉上,巨大的兽首衔环狰狞毕现,兽眼似乎由某种暗红色的宝石镶嵌,在火光下闪烁着幽幽的、如同活物般的凶光。门楣之上,是三个巨大的、铁画银钩般的篆字——“玄武门”!每一个笔画都仿佛带着千钧之力,透着一股扑面而来的、镇压一切的森然霸气!

宫门两侧,是两排如同钢铁雕塑般的卫兵。他们身着比之前铁骑更加厚重、覆盖全身的重型玄甲,连脸上都覆着狰狞的恶鬼面罩,只露出冰冷无情的双眼。手中的长戟比人还高,戟尖朝下,斜插在地,在火光下拉出长长的、如同刀锋般的阴影。他们如同生根在宫门前的铁树,纹丝不动,只有火盆的光芒在他们冰冷的甲胄上流淌,更添几分肃杀。

这就是秦宫!这就是那个吞噬了无数生命、象征着铁血霸权的权力核心!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从虞缱的脚底板直冲头顶,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她从未见过如此宏伟、如此冰冷、又如此充满压迫感的建筑。这不像人间的宫殿,更像是一座巨大的、活着的陵墓,散发着死亡与权力的气息。

嬴骁的马在宫门前稳稳停下。

沉重的青铜宫门发出“轧轧”的巨大声响,如同巨兽苏醒的咆哮,缓缓向内开启,露出门后更深邃、更灯火通明的世界。

“恭迎王上回宫!”

门内,整齐划一、如同山呼海啸般的恭迎声浪猛地爆发出来!成百上千身着统一黑色宫装的宦官、宫女、侍卫,如同潮水般匍匐在地,额头紧贴着冰冷的地面,不敢有丝毫抬头的动作。那声音汇聚在一起,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敬畏和臣服。

嬴骁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仿佛这山呼海啸只是拂过耳畔的微风。他策马,缓缓踏入宫门。

两名女官架着虞缱,紧随其后。

踏入宫门的瞬间,一股更加明亮、甚至有些刺目的光芒笼罩下来。无数巨大的、镶嵌在廊柱和宫墙上的铜灯、火把、宫灯,将门后的巨大广场照得亮如白昼!脚下的地面,铺满了切割平整、光可鉴人的巨大黑色石板,倒映着跳跃的火光和冰冷的人影。广场尽头,是层层叠叠、一眼望不到头的巍峨宫殿群,飞檐斗拱,雕梁画栋,在灯火中如同蛰伏的巨兽,散发着沉重而华丽的光辉。

然而,这一切的辉煌与宏大,落在虞缱眼中,却只让她感到更加刺骨的冰冷和恐惧。这里太亮了,亮得没有一丝阴影可以藏身;这里太静了,除了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和甲叶声,听不到任何属于活人的气息;这里也太大了,大得让人感觉自己渺小如尘埃,随时会被这巨大的、冰冷的权力机器碾碎。

她被架着,沿着宽阔得能并行数辆马车的御道向前走。两侧是匍匐在地、如同黑色地毯般的人群,寂静无声。只有她和嬴骁的马蹄声,以及那令人心烦意乱的镣铐声,在空旷的广场上回响。

不知走了多远,穿过了几重宫门,前方的嬴骁终于在一处相对僻静的宫殿前勒住了马。

这座宫殿不如前面那些巍峨宏大,却透着一种更加精致和森严的气息。宫殿的匾额上,是三个铁画银钩的篆字——“摘星阁”。名字听着飘渺,但建筑本身却异常厚重。墙壁是巨大的青黑色条石垒砌,窗户开得很高很小,镶着冰冷的铁条。与其说是阁,不如说更像一座坚固的堡垒。

殿前没有匍匐的人群,只有两队气息更加阴冷、眼神更加锐利的玄甲卫兵,如同两排沉默的钉子,牢牢钉在殿门两侧。

嬴骁翻身下马,动作利落沉稳。他将马缰随意抛给迎上来的侍从,看也没看身后的虞缱,径直向殿内走去。

两名女官架着虞缱,没有丝毫停顿,紧跟着嬴骁的脚步。

殿门被无声地推开,一股混合着浓郁沉水香和淡淡墨香的奇特味道扑面而来。殿内光线不算明亮,但足以看清布局。空间异常开阔,地面铺着光洁的黑色玉石。殿内陈设极简,甚至可以说是空旷。正对着殿门的,是一张巨大的、由整块黑檀木雕成的书案,上面整齐地摆放着竹简、帛书和笔墨。书案后是一张宽大的、铺着玄色锦垫的座椅。两侧靠墙的位置,立着几排高大的、同样由黑檀木打造的书架,上面密密麻麻地摆放着卷轴和竹简,散发着古老而沉重的气息。

最引人注目的,是殿内深处。

那里并非墙壁,而是垂落着数层厚重的、如同瀑布般的玄色帷幕。帷幕的材质似纱非纱,似绸非绸,上面用暗金色的丝线绣满了繁复的星象图和狰狞的异兽纹路,在殿内昏黄的光线下,那些星图和异兽仿佛在缓缓流动,透着一股神秘而压抑的气息。帷幕之后是什么,完全看不清,只感觉那后面似乎隐藏着更深的黑暗。

整个摘星阁,肃穆、空旷、冰冷,带着一种不容亵渎的威严和令人不安的寂静。

嬴骁走到那张巨大的黑檀木书案后,坐了下来。他靠在那宽大的椅背上,玄色的大氅垂落,整个人仿佛融入了这片沉重的黑暗之中。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随手拿起案上的一份竹简,展开,目光落在上面,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两名女官架着虞缱,停在书案前方数步远的地方。她们松开手,但并没有退开,依旧如同两尊没有生命的雕像,一左一右地站在虞缱身后。

失去了支撑,虞缱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手腕上的镣铐猛地一沉,冰冷的触感和沉重的分量让她勉强站稳,却抑制不住身体的微微颤抖。她垂着头,散乱的发丝遮住了她大半的脸颊,只能看到紧咬的、毫无血色的下唇。

殿内一片死寂。只有嬴骁翻阅竹简时,那极轻微的、纸张摩擦的“沙沙”声。这声音在空旷寂静的大殿里被无限放大,如同无数小虫在啃噬着人的神经。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虞缱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的声音,还有那无法抑制的、细微的喘息。汗水浸湿了她背后的衣衫,又被殿内不知何处吹来的、带着沉水香气的阴冷微风一激,带来一阵阵战栗。她不敢抬头,不敢看那个坐在阴影里的男人。巨大的恐惧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她的喉咙。

终于,那翻阅竹简的“沙沙”声停了下来。

嬴骁的目光,终于从竹简上抬起,落在了书案前那个纤细、颤抖、镣铐加身的身影上。

他的眼神依旧冰冷,没有任何波澜,像是在打量一件刚刚被搬进库房的、需要仔细查验的器物。

“抬起头来。”一个声音响起,不高,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了殿内沉滞的空气。

虞缱的身体猛地一颤!心脏像是被那冰冷的声音狠狠攥了一把!她死死咬着下唇,几乎尝到了更浓的血腥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刺痛,试图对抗那几乎要将她压垮的恐惧。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头。

散乱的发丝滑落,露出了一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火光下,她的脸颊上还残留着几道干涸的血迹和灰尘的污痕,更显狼狈。但那双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了在栖梧宫废墟时的惊惶和绝望,只剩下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空洞的麻木,以及一丝深藏在眼底、如同风中残烛般摇摇欲坠的倔强。

她迎上了嬴骁的目光。

冰冷对空洞。

威严对麻木。

如同寒潭深渊凝视着即将熄灭的火星。

嬴骁的视线在她脸上缓缓移动,从沾着血迹污痕的额头,到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最后定格在她那双带着空洞麻木却又倔强不肯彻底熄灭的眼睛上。那目光锐利得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灵魂深处。

他微微眯起了眼,似乎在评估着什么。

“祥瑞?”薄唇微启,再次吐出这两个字,带着一种更加清晰、更加浓烈的嘲讽意味,如同冰锥刺入骨髓,“寡人倒要看看,你这‘天命’,值几斤几两。”

他的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支在宽大的书案上,十指交叉,形成一个极具压迫感的姿态。那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枷锁,牢牢锁定了虞缱。

“从今日起,你便住在这摘星阁。”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铁律般的宣判,“没有寡人的命令,寸步不得离开。这镣铐,便是你的规矩。”

他抬了抬下巴,示意了一下虞缱手腕上那副闪烁着幽暗光泽、刻满符咒暗纹的沉重镣铐。

“这阁中的一应器物,皆非凡品。你若安分,便是祥瑞;若不安分……”嬴骁的嘴角勾起一个冰冷的、毫无温度的弧度,如同刀锋出鞘,“寡人这摘星阁,也摘得下你这颗‘天命之星’的项上人头。”

赤裸裸的威胁!冰冷的、不带任何情绪的宣告!

虞缱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那空洞麻木的眼神深处,终于再次被巨大的恐惧填满。手腕上的镣铐似乎更沉了,冰冷刺骨的寒意顺着血脉直冲心脏。

就在这时,殿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隙。

一个身影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正是之前在栖梧宫废墟跪地求情、面白无须的李内侍。他弓着腰,脚步轻得像猫,手里捧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个精致的白玉碗,碗里盛着热气腾腾、散发着浓烈苦涩药味的褐色汤药。

他低着头,根本不敢看嬴骁的方向,更不敢看虞缱,只是快步走到书案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将托盘高高举过头顶,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王……王上,安神汤……熬好了……”

嬴骁的目光甚至没有从虞缱身上移开半分,只是随意地挥了挥手。

李内侍如蒙大赦,慌忙起身,端着那碗散发着刺鼻苦味的汤药,战战兢兢地走到虞缱面前。他低着头,声音细若蚊呐:“姑……姑娘,请……请用药……”

那碗药递到了虞缱的眼前。热气蒸腾,苦涩的药味直冲鼻腔,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气息。

虞缱看着那碗黑褐色的、如同泥浆般的汤药,又看了看李内侍那低垂的、写满恐惧和卑微的脸,最后,目光越过他,落在了书案后那个如同阴影般笼罩一切的嬴骁身上。

恐惧、屈辱、愤怒……种种情绪如同毒蛇般啃噬着她的心脏。这碗药是什么?是让她安分的毒药?还是让她永远沉睡的迷魂汤?

她该怎么办?喝?还是……

“喝。”嬴骁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最终的判决,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虞缱的身体猛地一僵。她死死盯着那碗药,苍白的嘴唇抿成了一条倔强的直线。手腕上的镣铐因为她的用力而发出细微的“嘎吱”声。那空洞麻木的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挣扎着,想要冲破恐惧的冰层。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伸出了被镣铐束缚的双手。

那沉重的镣铐限制了她的动作,她的指尖微微颤抖着,一点点靠近那碗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汤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