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我们来到了“野猴旅馆”。第一眼望过去,让我吃惊的是,这个旅馆里的房间竟然非常整洁。在我的印象中,一家情人旅馆的房间里会有梦幻的红色灯光、有点儿脏的红色被褥、磨损不堪的脏地毯、发出轰隆声的电动大圆床,还有陈列在柜子里的成人玩具,等等。然而这个房间里却没有这些东西。打开房门,能看见房间里面的装修并不老旧,反而干净简洁又清新,与旅馆破旧的外观截然不同。房间整体像个普通的卧室,或者说家具摆放得像某个人的卧室。
这个房间的大小和我家的起居室差不多,地板擦得锃亮。房间正中央摆放着一张铺着粉色格纹床罩的特大双人床,旁边有一台29英寸的电视,电视前方还有一套格纹沙发,墙上装饰着马蒂斯的仿制画,还有一个四面透明的玻璃浴室。我受到某种震撼,甚至觉得在这个房间里生活也并非不可以。
“哇,可以唱卡拉OK!哇,有成人录像带!哇,还有薯片呢!”森崎进门后,一边惊讶地叫着,一边紧张地东张西望。
按捺住紧张的心情,我用听上去没什么大不了的语气配合他说:“哇,咖啡!哇,笔记本电脑!咦,床边的按钮有什么用途?”
我们在房间里到处转悠,大呼小叫。
距离我的生日还有几个周,今天或是明天来都一样。不过,森崎提议今天就去,我们直接在放学后穿着校服来到“野猴旅馆”,很顺利地登记好了房间。如果是去“爱神”或者“蔚蓝海岸”的话,可能会因为那种含义太明显了而紧张得不敢进去呢!“‘野猴’,哈哈!‘野猴旅馆’,哈哈!”我和森崎一路说说笑笑,自然地走进了旅馆。
最后,我们两个安静下来,在“野猴旅馆”506号房里面面相觑。就像小学生准备上台表演才艺那样,我们感到一阵小鹿乱撞般的紧张感。渐渐地,我们越发靠近彼此,突然,两人“啵”的一声嘴对嘴亲了一下。
“哈哈哈哈!”森崎转过脸去。
“哈哈哈哈!”我也跟着笑起来。
下一刻,森崎突然沉默了,他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带着我从未见过的表情向我靠近。他把脸凑近我,用力拥抱我,舔舐着我的嘴唇,将我按倒在床上。我觉得很不舒服,差点儿忍不住叫停他。因为我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所以不知道对方的做法对不对,或许只是我少见多怪而已。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环顾房间。
窗帘和床罩一样,都是格纹图案。拉开窗帘后能看到什么呢?玻璃茶几上整齐地摆放着电视遥控器、空调遥控器、烟灰缸和薯片。枕头后方是宽宽的床头板,上方有纸巾、安全套和菜单。摆放了咖啡机的茶几上,还有一个插满塑料假花的黄色花瓶。
这个房间看起来像个普通卧室,但又到处有着古怪的地方:巨大的床,天花板上有一面大镜子,躺在床上就能把玻璃浴室里面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如果说粉色格纹床罩和房间的氛围十分不搭,那多少有些矫情了。但有小冰箱却没有厨房的设计,就十分不自然了。可是不知为何,在我看来,这个房间和普通的居所没什么区别。我甚至猜想,我们那个在五楼拐角、干净温暖又舒适自在的家,说不定是妈妈按照旅馆房间的模样布置的呢。我会产生这样的想法,是因为这里是我生命的起点吗?这不禁让我的心情变得有些沉重。木村花未来有可能会去阿姆斯特丹怀念过往,而我只能在“野猴旅馆”里感受温暖吗?
“森崎,人们可以在这里生活呢。”我说。
注意到森崎猴急地想要脱下我的校服,我主动脱下外套和衬衫。我说:“如果……我说如果今天我身体里的卵子和你的精子能结合,以后我们就变成一家人了。真神奇呀!”
森崎也脱下他的校服。他的衬衫下面是件印有米老鼠图案的T恤。森崎自己不喜欢卡通图案,那这件T恤应该是他妈妈买的吧?
“唉,不行啊。”森崎一只手揉搓着我的胸脯,另一只手去摸我的大腿,突然嘀咕了一句后,便松开手,翻身躺在我身旁。
“哈哈哈哈……”森崎笑起来,他像绕学校跑了五圈似的喘着粗气,“唉,真想逃走。”他补上一句口头禅,听起来却带着一股悲伤。
“没事儿,别放在心上。”我好像又说了一句不合时宜的话。我和森崎一起平躺在床上,齐齐望向天花板。我是真的不在意,因为我来旅馆并不是为了告别处女身份,只是想亲眼看看自己生命的起点。
“真想一直待在这里啊。”我低声说道。
“来都来了,不如我们唱卡拉OK吧!”森崎起身穿上裤子。
趁着森崎在另一边翻阅卡拉OK点歌本,在点歌机中输入数字,我解下原本挂在包上的小泰迪熊。这款是市面上常见的很普通的泰迪熊玩偶,品牌方按照一年的日期设计了不同花纹和款式的生日泰迪熊,共有365种。按照我的生日日期买的小泰迪熊身上穿的衣服用的是紫黄相间的格纹花呢布。
布置了许多格纹装饰物的房间里,忽然传来一阵轻浮的歌曲声,是森崎在唱着跑调的Thee Michelle Gun Elephant[1]的歌。我在房间里环视一圈,走到放有咖啡机的茶几旁,拉开抽屉,悄悄地把穿着紫黄格纹衣服的小泰迪熊放进空荡荡的抽屉中。关上抽屉,我仿佛觉得连带自己也被关进了一个四方的、黑暗又密闭的空间里。
离我家小区两站地远的地方有两家便利店,我在其中一家名叫“阿帕玛”的便利店里看见了妈妈。和森崎分开后,我特意在这个车站下了车,没别的理由,只是因为还不想回家。我只想尽情地把果汁和薯片包装看个心满意足后再回家。
在玻璃橱窗旁的杂志区,妈妈站在染着黄色头发的年轻男人和披散着长卷发的高中女生中间,入神地翻阅着杂志。这个场景太让我意外了,以致我一时没把妈妈认出来。
妈妈不在“探索购物中心”,而是在高速公路出入口对面的大马路附近的餐馆打工。那附近有好几家餐馆,妈妈工作的地方是一家全国连锁的乌冬面馆。妈妈为了坚持在我们放学回家前,她一定会待在家中等候的原则,与打工的面馆商量好了,会准时下班,绝不加班。不过最近妈妈常常晚归,原因是她的同事莎琪(一个十九岁的自由职业者)交了一个喜欢束缚她自由的男朋友。妈妈向我们解释说,热恋中的莎琪老是迟到早退或是无故旷工,面馆人手不足,就需要全职和兼职员工顶班,填补空缺。现在接近晚上七点了,妈妈居然没在面馆里加班,而是跑来便利店里翻看杂志。
“妈妈,今天这么晚了还没回家啊。”我一边走向她,一边喊她。
妈妈吓了一跳,她立刻把杂志放回架子上。可能是因为惊讶过头了,她一时间无法发出声音,只能嚅动嘴巴咳嗽起来。
“哎……哎呀,美娜啊,你……你怎么来了?”妈妈满脸通红,说话结结巴巴的。
“嗯……”我心想,糟糕,没想到我和妈妈搭话竟然会让她如此紧张惊讶,早知道就不和她打招呼了。我深深地感到后悔,同时怀疑妈妈有外遇了。
我回答:“刚才我和森崎一起去‘探索购物中心’里吃蛋糕了。我往家里打了电话,但那时候你不在家,所以我就告诉小光我要晚一点儿回家。”
我用轻松平常的语气说着,妈妈却用一脸快要哭出来的沮丧表情看着我。难道妈妈的外遇对象也在现场吗?我若无其事地看了一圈便利店里的人。此刻,店里只有一个二十岁左右、穿着短裙的女生,一个身穿灰色大衣、头发稀疏的半老男人,还有杂志区中一动不动的黄发男子和长卷发高中女生。
“讨厌,你把我吓了一跳呢。”妈妈的嗓音在颤抖,“森崎?啊,是那个像个小猴子的男孩儿。”她看似很放心地嘟囔着,却有一颗泪珠从她的右眼角流下来。我猛地感到一阵愧疚,觉得自己像犯了弥天大罪。
“我去那边看看零食。妈妈你先回家吧,我也很快就回去。”我不知所措地找借口,以便能迅速转身离开,然后匆匆跑到零食饼干区。各种花里胡哨的零食映入眼帘,咖喱味的薯片、爆辣味的薯片,还有限量的奶油酱油味的薯片……我直直地盯着琳琅满目的零食包装,心中却在想:我们家那一切事情都能摊开来在日光灯下说的规定竟如此不堪一击。
我买了爆辣味的薯片和慕斯味的百力滋,走出便利店,没想到妈妈一直站在门口等我。“你买了什么?小心变胖哦。”已经回过神来,变回平常样子的妈妈,看了看我手上的购物袋后笑着说。她勾住我的手臂,我们一同返回家中。路上,她把晚归又待在便利店的原因通通告诉了我。此时,她身上散发出的泡芙的甜腻味道令人觉得非常陌生。
妈妈说,今天他们总算逮到了机会和莎琪面对面谈论关于以后的工作怎么分配的问题,并要求莎琪再也不要随便旷工。包括妈妈在内,有好几个不需要轮班的兼职人员都参加了会议。不过,莎琪一直支支吾吾的,迟迟不把旷工原因说出来,导致会议时间拖长了好久。最后是兼职部的负责人长谷部长(一名五十一岁的主妇)提出建议,要求莎琪负起责任,辞职离开。虽然妈妈帮忙说情了,可是还是改变不了莎琪月底离开的结果。妈妈很喜欢莎琪,打算临别前送她一份礼物,可是不知道送什么好,就到便利店翻阅年轻人看的杂志,想瞅瞅当下的流行品。一路上妈妈都在不停地说着,而我听到长谷部长提出建议那部分时,就失去听下去的兴致了。但中途打断妈妈的话又觉得她会很可怜,只好用略带同情的语气,感谢她如此翔实的解释。
“真的太累人了。”鼻尖冻得通红的妈妈说了好几遍,又连连点头。面对这样的妈妈,我突然很想看着她的眼睛问:“我们家的装修风格,是参考了‘野猴旅馆’的房间吧?”
“咦,美娜,”妈妈冷不丁地摸摸我的书包后问,“你的小熊挂件呢?”
我的心脏“咚”地颤了一下,惊讶地想:莫非这女人是有超能力吗?有那么一瞬间,我怀疑我们家遵循对家人从不隐瞒秘密的家规不是因为有某种原则存在,而是因为妈妈拥有洞悉一切的特殊能力。
“啊……啊……哦,那个小熊挂件被我绑在森崎的书包上了。”我心里惊疑不定,妈妈的心灵感应会识破我的谎言吗?
“真的吗?你那么重视那只小熊。”妈妈直视着我。
我连忙补充:“这是个防止他变心的方法。”
“没想到那个像小猴子的男孩儿挺受欢迎的。”妈妈恢复往常的语气,“真的有效果吗?那我也要挂一只小熊在爸爸的公文包上。”
听见妈妈开起玩笑,我总算放下心来。
“美娜,等爸爸回家了,我们一起出去吃饭吧。现在已经这么晚了,而且最近都没下过馆子。我想去‘红龙虾餐厅’。”进入小区的大门后,妈妈继续滔滔不绝。
我用故作天真的语气说:“比起去‘红龙虾餐厅’吃海鲜,我更想去‘牛角烤肉店’吃烤肉呢。”说话间我看着嘴里的白雾随风散去。妈妈是不可能有超能力的,或许是因为我故意做了一些不能曝光在我家日光灯下的事情吧。
注释
[1]20世纪90年代很活跃的日本摇滚乐队,由四名男性成员于大学时组建并以东京为中心展开活动。乐队于2003年解散。译者注,下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