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迷失

我把护照按在海关柜台上时,塑料封皮还带着体温——这可是用物理竞赛奖金买的柯达胶卷,在照相馆拍了八次才通过的证件照。方仲文站在旁边转着他的百达菲丽机械表,表盘上密密麻麻的时区让我有点发晕。

“第一次出国?”边检大妈的红指甲点了点我签证页,“监护人呢?”

我攥紧书包带,刚要开口,方仲文忽然把一沓文件推到台面上:“雅典大学那边安排我陪同。”他腕表“咔嗒”响了一声,雅典时间跳成9:00AM,惊得大妈的印章都斜了。

头等舱的座椅比爸爸货车的副驾驶宽敞许多。我正研究怎么把Walkman塞进扶手的CD机,空姐端着香槟过来时,差点碰倒我腿上的《世界建筑图集》。

“82年的巴黎之花。”方仲文晃了晃高脚杯,气泡在阳光里碎成光斑,“比你……”

“比我家的蜂窝煤炉岁数大吧?”我赶紧把杯子推远些,指尖蹭到杯壁的凉气,“汽水都比这个好喝。”

他摘下眼镜擦了擦,动作像极了教导主任:“到雅典学院别挑食,食堂只有橄榄油拌羊奶酪。”

舷窗外云层裂开时,我不由自主凑近玻璃。爱琴海的蓝像融化的颜料,远处岛屿白得像刚捏好的石膏模型。方仲文忽然用《建筑十书》轻轻敲我肩膀:“玻璃擦起来很贵的。”

“要你提醒。”我往后缩了缩,手指无意识地卷着校服袖口,“这颜色……跟化学实验室的硫酸铜溶液似的。”

下飞机时,热浪裹着咸腥味和柴油味扑面而来。方仲文替我拎着行李走在前面,忽然回头:“还觉得青海湖更蓝吗?”

我盯着他后颈翘起的头发,从裤兜掏出在漠河买的指南针:“北纬37°58',东经23°43'……”声音越说越小,“反正指南针不会骗我。”

他转身时险些撞上推大理石板的工人,我看见他耳尖微微发红。阳光穿过他的白衬衫,后背的肩胛骨轮廓隐约可见,像极了课本里画的卫城断柱。

黄昔弦突然意识到,自己正踩着菲迪亚斯雕琢雅典娜神像的云石粉末,呼吸着亚里士多德学院廊柱间的风。而当方仲文替她取下卡在发间的香槟软木塞时,那声“欢迎来到永恒“随着地中海的盐粒,永远烙在了她的十六岁夏日。

校长夫妇在接机口举着的牌子差点戳到我鼻孔——红底黄字写着“热烈欢迎黄昔弦同学“,右下角还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帕特农神庙。方仲文这个骗子可没说校长是个两米高的希腊版鲁智深啊!络腮胡里能藏下一窝鸽子,开口却是标准京片子:“小黄同学路上辛苦了吧?这位是你黄阿姨,咱们学院国际交流处的定海神针!“

黄阿姨的珍珠项链在阳光下闪成一片,她握住我的手时,我闻到了熟悉的六神花露水味:“小方都安排妥当了,你们先住民宿倒时差...至于你能不能参与到我们古建筑保护的项目中来,三天以后,有个交流会,我们希望你把你实地考察的报告拿出来跟大家分享一下。”说着往我怀里塞了盒稻香村点心,酥皮渣滓掉在方仲文擦得锃亮的皮鞋上。

民宿藏在普拉卡区的小巷里,外墙剥落得像掉渣的千层酥。我踮脚数着楼梯缝里的蚂蚁大军,方仲文突然拎起我行李箱:“三层左手间,窗台能看到雅典卫城。“我攥着栏杆跟在后面,老旧木地板每一步都发出吱呀声,惊起墙角的浮尘。推开百叶窗的刹那,卫城的轮廓在暮色中浮起,我望着那陡峭的窗台,掌心沁出汗——三天以后!

夜幕降临时方仲文敲响房门,黑色高领毛衣衬得他像刚从建筑杂志走下来的模特:“带你去看看夜晚的雅典卫城。“

蒙纳斯提拉奇广场的霓虹灯管在夜色里抽搐,卖橄榄木雕的老头冲我喊“你好“,兜售仿古钱币的大婶用山东话夸我发卡好看。方仲文举着两支酸奶冰淇淋转身时,我正被旋转的铜风铃晃花了眼——再抬头,熙攘的人潮已将我们冲散。

“方师兄?方仲文?!”我的声音被土耳其烤肉摊的烟雾裹住,某个醉汉的乌德琴声里,我数到第七个戴渔夫帽的背影都不是他。天色突然渐黑,我这才发现自己踉跄着退进一条暗巷,拜占庭教堂的阴影像巨兽的獠牙,啃噬着最后一缕天光。石板路在暮色中起伏如黑海的浪,我贴着潮湿的墙壁蹲下,数着砖缝里模糊的纹路,听着自己急促的呼吸在狭巷里回响。

直到一双沾着冰淇淋渍的牛津鞋停在眼前。抬头时,方仲文的轮廓被广场的霓虹切成暖金色,他手里拎着断掉的心形项链,月光把银链照成一道银河。

“别怕,“他的声音像块沉稳的基石,压下我狂跳的心跳,“古希腊人用阿里阿德涅之线走出迷宫。“他蹲下来,将链子轻轻缠在我手腕上,指尖触到我冰凉的皮肤时,我才惊觉自己在发抖。这次他没有打那个戏谑的死结,而是小心地系了个蝴蝶结,心形的坠子在腕间轻轻晃着。我透过微光看见他耳尖沾着的一点霓虹光,突然想起刚才在暗巷里,自己数到第三十七块砖时,曾幻想他会像古希腊英雄般举着油灯出现。

路过闪着雪花的古董电视机店时,他忽然说:“有个卖测绘仪的摊主,说见过你父亲在青海的照片。“我顿住脚步,看他指尖摩挲着项链坠子:“照片里的小姑娘,眼睛亮得像在找帕特农神庙的承重结构。“

“怎么可能?你骗我!”

卫城的轮廓在巷口忽明忽暗,他替我推开民宿的铁门,楼梯间的灯光亮起时,我才发现他毛衣袖口沾着我刚才蹭上的点心渣。他伸手替我拂去肩上的浮尘,动作轻得像在处理一件易碎的文物。腕间的银链还带着他的体温,比爱琴海的月光更暖,更真实。

(后来我才知道,那晚他跑遍半个集市,给每个摊贩看我的照片。但此刻,当他替我拧亮床头灯时,我忽然觉得,这个总把“力学公式“挂在嘴边的人,或许真的懂得如何用一条银链,系住异乡人摇晃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