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岩镇的冬夜来得格外早，铅云压着低矮的屋檐，林昭缩在漏风的茅草屋里，往灶膛里添了最后一把枯柴。跳动的火苗映着墙角母亲的灵位，恍惚间竟与三年前那个雨夜重叠。那时他刚满十三岁，攥着从药铺赊来的药包冲进家门，正撞见母亲咳在帕子上的血珠，就像是在雪地里绽开的红梅，那么的刺眼，刺眼得让他恐慌。
“昭儿别慌。“母亲强撑着坐起，枯瘦惨白的手指没有一丁点血色，就像死去多日之人的状态，轻抚过他冻得通红的脸颊，“把药...煎浓些。“她说话时胸口剧烈起伏，每一个字都像从破碎的胸腔里挤出来。林昭这才发现母亲枕边堆着七八方手帕，每一方都浸染着暗红血迹，在昏暗的油灯下泛着诡异的光。
林昭转身时撞翻了木盆，水泼在草鞋上也浑然不觉。土灶里的火总也烧不旺，他急得眼眶发烫，抓起一把干草就往灶膛塞。浓烟呛得他直咳嗽，泪水混着煤灰往下淌，却死死盯着药罐里翻涌的褐色药汁——这是他挨家挨户求来的赊账，若是救不活母亲...
“过来。“母亲的声音比药香还轻。林昭跪在床前，被母亲冰凉的手握住，腕骨硌得他生疼。母亲费力地摸索着枕头下的布包，掏出个褪色的香囊塞到他手里：“记得...去后山采些野菊。“母亲的目光飘向窗外，雪粒子打在窗纸上沙沙作响，“你父亲年轻时...总爱给我簪花。“
少年拼命点头，喉间像塞了团浸透血的棉絮。记忆里父亲背着药篓出门时，母亲确实常倚在门框上，鬓边别着小朵野菊。那时家里虽穷，灶膛里总烧着柴火，母亲的笑声能把满屋寒气都驱散。可自从父亲摔断腿后，母亲咳血的频率愈发频繁，药渣倒满了半口枯井，也没能留住她日渐消散的生气。
“别恨这世道。“母亲突然攥紧他的手，浑浊的瞳孔里闪过一丝清明，“人活一世...就像檐角的雨。“她的手指指向木梁，雨水正顺着裂缝滴答落下，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有的雨能汇成河，有的雨...落进泥里就没了。“
林昭摇头，眼泪砸在母亲手背：“我去求药铺张掌柜，再宽限些时日...等我长大了，一定让您住上不漏风的屋子...“
“傻孩子。“母亲轻笑，“昭儿，你先去煎药吧。”小林昭走了出去，大口往灶里吹气，想让火更旺些。母亲看着在外面煎药的小林昭，眼角湿润：“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孩子，又怎么刚好是我的儿子。”“咳…咳…咳…”母亲咳出的血沫沾在唇角，染红了惨淡的唇色，“我家小林昭，平安顺遂…”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像被风卷走的烛火，“昭昭若日月...你生来就该照亮别人...“话音戛然而止，手无力地垂落，惊飞了窗台上的寒鸦。
灶台上的药罐咕嘟作响，溢出的药汁泼熄了灶火。林昭呆坐在原地，直到父亲拄着拐杖撞开房门，浑浊的老泪滴在他发间。那夜，他守着母亲逐渐冰冷的身体，在月光下数着她眼角未干的泪痕，突然明白什么叫“落进泥里就没了“。母亲用的最后一床棉被，还是用林昭的新衣服跟邻居换来的寿衣。
三年过去，林昭仍记得母亲下葬那日，棺材底垫着她最爱的蓝布裙——尽管布料早已洗得发白，裙摆还打着三个补丁。送葬队伍稀稀拉拉，只有几个相熟的邻居象征性撒了些纸钱。富家子弟骑着高头大马从旁经过，马蹄扬起的尘土扑在灵幡上，把“慈“字糊成了灰黑色。更过分的是，镇上的混混还趁着夜色，把坟头的供品抢了去。
此刻，林昭摩挲着衣角新添的补丁。自从父亲卧床，他白天采药，夜里给铁匠铺拉风箱，赚来的铜板连母亲的药钱零头都不够。药铺张掌柜总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可他分明见过掌柜给镇长家的狗抓药时，笑得比春日暖阳还和煦。
“昭儿，歇着吧。“父亲的声音从里屋传来。林昭慌忙抹去眼角的湿润，往父亲的搪瓷缸里续了些热水。月光从破窗漏进来，照在父亲扭曲变形的右腿上——那是摔断后没钱医治，生生长歪了的骨头。父亲的腿伤每逢阴雨天就疼得整夜难眠，可家里连买艾草热敷的钱都拿不出来。
“等我采到紫叶参...“林昭把冷硬的窝头掰成小块，“您的腿一定能好。“他不敢告诉父亲，紫叶参生长在陡峭的绝壁，连经验丰富的老猎户都望而却步。但只要有一线希望，他就愿意拿命去搏。
父亲叹了口气，枯槁的手摸了摸他的头：“别累坏了自己。“老人的目光落在墙上母亲的灵位，“你娘生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她总说，咱们昭儿将来定能出人头地，不像我们，一辈子困在这穷地方...“
深夜，林昭蜷缩在草堆上，怀里揣着白天在后山找到的玉牌。玉牌表面的龙纹在月光下泛着幽光，他想起母亲说的“照亮别人“，突然觉得掌心发烫。或许，这就是改变命运的契机？可当他闭上眼，脑海里浮现的却是母亲临终前浑浊的瞳孔，和那句未说完的“昭昭若日月“。
窗外，寒风卷着枯叶拍打着窗棂。林昭把玉牌贴在心口，恍惚间又听见母亲的声音，混着药罐沸腾的咕嘟声，在寂静的夜里轻轻回响。林昭蜷缩在草堆上，盯着头顶摇摇欲坠的房梁。寒风从墙缝钻进来，卷着几片干枯的野菊花瓣——那是他昨天在后山采的，如今都夹在母亲留下的香囊里。他想起母亲临终前说的“照亮别人“，可连自己的家都护不住，又谈何照亮他人？
第二天一早，林昭背起磨破边的竹篓准备出门，却在门口撞见药铺的伙计。对方扔下一纸文书，趾高气昂道：“张掌柜说了，三日后再不还钱，就把你家房子收走抵账！“
林昭攥着文书的手微微发抖，指节泛白。父亲拄着拐杖追出来，颤声道：“能不能再通融...“话没说完就被伙计打断：“通融？你们林家欠了多少债，自己心里没数？“
看着父亲佝偻的背影，林昭回家拿着采药用的麻绳，转身冲进刺骨的寒风中。他在山林里漫无目的地走着，直到暮色四合，不知不觉才发现自己来到一处从未涉足的断崖。崖边长着一株通体血红的植物——竟是他寻觅已久的血灵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