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夏末,地处东南的五老峰暑意渐消,气候不复过往炎热。
今日的楼台观大门半掩,谢绝访客,一片幽静。
观后有旧湖,湖畔有新坟。
林拾衣站在坟前,为师父扫去昨夜落叶,确定坟墓干净如最初后坐了下来,仿佛往日。
朝阳初升,天空还未明亮透彻,大地自然寒冷,橘红色的暖光洒落在他那件无领单薄衣衫上,未能为他赶走太多未散夜色与晨风吹拂带来的寒意。
然而少年的身体却没有因此颤动丝毫,双眼与嘴唇屹然不动,如青松,似石雕。
风声愈发喧嚣,吹乱乌黑发丝,气氛沉寂。
直到天光与湖水皆泛红,林拾衣才是缓缓起身,朝着坟墓深深行了一礼,准备离开。
就在转身下一刻,他的脚步突然停滞下来,不为寒风所动的身躯莫名绷紧,面容上的严肃神情随之而尽数崩解,只剩无奈。
“九师姐,我刚才不是已经喂过你了吗?”林拾衣的声音很是痛苦,强调说道:“你别这样望着我,祭品是真不能吃,而且这还是师父的祭品。”
无人回应,唯有一声轻喵。
——谁让你总是把祭品弄得那么丰盛,这能怪我吗?
林拾衣叹了口气,看着那只花色复杂的玳瑁猫在地上打了个随意的滚,蹲下身来,伸手来回抚摸数遍。
于是他的九师姐顺理成章地发出舒服的声音,前肢下压而臀部高抬,心满意足地伸了个大懒腰,沿着少年的手臂一路登高向上,在肩膀坐下。
林拾衣很欣慰,且由衷高兴于九师姐愿意为了自己不再窥视师父坟前祭品,起身往观内走去。
今天不是师父的忌日,之所以上坟祭拜,是因为他即将离开。
道观一片安静。
行李早在昨天夜里就已收拾妥当,正搁置在大门下,林拾衣带着九师姐行走在观内,再次仔细检查门窗紧闭与否,会不会遭受风雪雨水的侵蚀,希望能尽量少落些灰尘,免得他回来时忙于打扫。
这是唯一值得他担忧的事情。
楼台观地处山野之中,平日里毫无香火,观中自然找不出半件值钱的东西。
就连藏书楼中的书籍也仅有屈指可数的几本,而且都是市集上随处可买的所谓传世经典,根本不值钱。
若非林拾衣习惯干净,自幼年起就常为道观拾掇,上青瓦,下灶台,修过窗棂,养过花草,纵使楼台观不在风雨中破败荒芜,也难有今日窗明几净的好景色。
倘若不是师父住进坟墓里,时光想来还会继续相似下去,直到很久以后。
可惜了。
一声鸟鸣传来,林拾衣敛去思绪,望向飞檐。
有只肥胖成团的乌鸦站在那里,低头俯视,乱七八糟地朝他叫着。
林拾衣听不太明白,但他能从四师兄那分明是在看白痴的眼神里,领悟出话中的意思。
他说道:“我当然知道这里就是荒山野岭,没有谁会耗费心思来谋划这块地,我想在这住多少年都行,但……按照规矩,其实师父死后这块地就该被收回了。”
乌鸦翻了个白眼,懒得再说。
“像现在这样住着,我实在没办法安心,万一以后出什么意外了呢?”
林拾衣笑了笑,说道:“而且邸报上翻来覆去写过好多遍,朝廷如今鼓励有识之士走进乡野邻里间行施教之事,为此给出来的待遇刚好可以解决这个隐患,让这块地名正言顺地属于我们。”
话音方落,坐在他肩膀上的玳瑁忽然喵了一声,满是幽怨意味。
——你分明就是想要把师姐抛下,自己一个人出去玩而已,我还能不懂你吗!
林拾衣笑着没接话,只是摸了摸师姐的头,以作安抚。
然后他确认完门窗都已关紧,没有任何遗漏,再是加以叮嘱。
他的这些师兄姐们虽然不会说话,但心中自有灵性长存,交流全然无碍,照看一座道观不成问题,况且他此去不久——按照邸报上的官方说法,只要在祠下学宫中顺利修学一年时间,就能成为朝廷认定的有识之士,故而在进展顺利的情况下,最多不过一年半的时间他就能重回楼台观。
九师姐眼神微缓,不再愠怒,从那个瘦削肩膀一跃而下,不知消失在观中何处。
在此之前,四师兄已然远飞。
林拾衣目送片刻后,往道观大门走去,提起行李。
说是行李,其实也没有多少东西,不过三套换洗衣衫与这些年里他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银钱。
以及一把宽大的青纸伞。
这把青纸伞尤为厚实,不管遮挡雨水还是阳光都十分好用。
伞中有剑,木剑,剑锋虽薄却不失半点坚韧。
自幼年起,林拾衣从师父手中接过这把青纸伞后,便常以此为仗在山野中行走。
此去上京甚远,往后又是秋来雨繁冬起雪的漫长时光,更是没有放下这把伞的道理。
推开大门,阳光随风如浪而至。
林拾衣静立风中片刻,转身回望一眼后,迈出这旧门槛。
门轴转动声吱吱呀呀地响着,就在即将合拢闭上的时候,忽有诸多声音不分先后而至。
林拾衣微怔错愕。
是那猫儿自门后跃动而来,嘴巴里叼着数条珍藏已久的鱼干,眼中犹有不舍在。
乌鸦用力地扑棱着翅膀,爪上挂着一个小包裹,其中隐约能闻到坚果的香味。
黑狗与老龟放缓脚步,眼神有些不好意思,大概是因为来不及准备礼物。
白鹤于旧屋檐上盘旋而舞。
狐狸懒洋洋地用尾巴奏响风铃,其声成曲。
林拾衣醒过神来,看着自己的师兄姐们,认真行礼,以为告别。
九师姐走到他身前,放下那些鱼干,嫌弃了声。
——不是只有你看过那份邸报的,在上京住可费钱了,你身上拢共就那么点儿钱,怎么够开销?多带点东西上路吧。
四师兄的口吻似是安慰。
——你五师兄一小半家当都在这里了,省着点吃,到时候你要是进不去祠下学宫的话,指不定还能拿这些玩意卖点钱出来,毕竟都是顶好的尖货呢。
其余师兄姐们也纷纷出声关切,奈何手中无礼,寒酸之下难免窘迫。
林拾衣开心地笑了起来,把心意收好,起身准备离去。
就在这时候,九师姐再是喵了一声,蹭了蹭他的脚。
——你别忘了回来,不行就算了,我去晒鱼干养你就是。
林拾衣认真说道:“我当然不会忘记回来,我很快就会回来的,该办的事情也会顺利办妥,因为……”
他本想说就连师父那般性情怪异沉默冷漠的人,都忍不住对他的修行天赋流露诧异,又觉得以此自夸多少有些不为尊者讳;便想到平日里偶尔前往山下镇中赶集,与私塾先生交流时得到的大加赞赏,但又不得不承认这穷乡僻壤中老书生着实称不上权威,无法成为有力的理由,于是……稍感麻烦。
幸运的是,片刻后的他就为自己找到了那个理由。
“自古圣贤尽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
林拾衣认真说道:“所以你们不必担心。”
说完这句话后,少年负青伞于身后,下山。
楼台观中,猫狗鸟鹤龟与狐狸目目相觑,心想这应该是自喻圣贤的意思?
不过,它们很快就不再关心这些。
道理很简单。
都已经自喻圣贤了,哪有处理不好这种事情的道理?
便在楼台观复归清静时,山道上忽而传来轻快爽朗歌声。
“羞逐上京社中儿……弹剑作歌奏苦声,曳裾王门不称情……”
九师姐跃上屋檐,见少年正放声而歌,东方欲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