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八真庙

白景行心中暗凛了声:“这库里南果然有鬼。”尔后便悄无声息地绕至庙后,寻了处背光且枝繁叶茂的老槐树,足尖一点,犹如山间狸猫般攀援而上,借着枝叶掩护,居高临下地俯瞰庙内情形。

八真庙占地不小,前后三进院落,主殿供奉着那位昭烈广源妙法娘娘,两侧偏殿则是其余七位水伯河神,此刻庙内香火已冷,不见信众,只有几个庙祝打扮的人在廊下走动,但步履间却透着一股子寻常庙祝没有的精悍之气,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白景行所处的位置恰好能望见中殿与后殿间的天井。只见库里南跟着那灰衣汉子穿过回廊,径直来到后殿一处偏室前。

那灰衣汉子在门外站定,做了个请的手势。库里南擦了擦额头的汗,整了整衣冠,这才推门而入。白景行运足目力,隐约可见室内烛火通明,一道窈窕身影背对门口而立。

白景行心中疑窦更甚,“怪哉,一个水神庙宇为何在这大半夜的还会有女子在此?”他屏息凝神,将家传的敛息法决运转到极致,借着渐浓的夜色,如一片落叶般飘然跃至院墙外的一株古松枝桠上,这个角度恰好能瞥见偏室一角。

“夫人!祸事了!那新来的知县简直就是个愣子,我带着县衙里大小官员去码头上迎他,他不领情也就罢了,反倒还要我在这众人面前出了丑去,逼我明日午时三刻将三年所有账册悉数都交了去,否则就要你我夫妇二人小命不保。”

偏室内烛火摇曳,那女子缓缓转身。只见她约莫三十许人,身着水绿色宫装长裙,云鬓斜簪一支金步摇,在烛光下泛着冷冽的光芒。

“废物。”女子声音轻柔,可却字字如刀,“区区一个七品知县就把你给吓成这样。库里南啊库里南,我看你不仅是裤里难,就连往后能不能活下去都难!”

“夫人明鉴呐。”库里南噗通跪地,额头冷汗涔涔,“那新来的知县可不是个普通人,我先前便派人去打听过了,这新来的知县姓陈,义门陈的那个陈。”

“你的意思是东佳书院的那个义门陈?”女子的声音陡然一凝,烛火映照下,她那双原本慵懒的凤目骤然锐利如刀。

“官家不是月余前才谴他们分家析产么?怎的现下又搅进咱们这一亩三分地里来了?你说这其中会不会有诡?”

“夫人,这你可就难为我了。”库里南肥厚的背脊已经汗湿,“我就是一小小县丞,这朝中诸事哪能进了我耳朵啊,我也没这能耐不是?”

“哼,你这一身的能耐也就都在你那根舌头上了,也不知道你是怎讨了我家三娘欢心,才将我许配给了你这般的肥腻腌臜货色。”那女子冷笑一声,金步摇随着她转身的动作发出细碎的声响。

她缓步走到窗前,指尖轻轻拨弄着窗棂上的雕花,目光却透过窗纸,仿佛能穿透夜色看到远处的县衙。

“义门陈氏...”女子低声呢喃,“十二代簪缨的江南世家,东佳书院教化万民,门生遍布九州,何等之风光。可惜朝廷的一纸诏令,终归还是散了。”

库里南跪在地上不敢抬头,仍听着库夫人继续道:“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这般谨慎行事倒也无错,你且与我说说,他今日到任都做了些什么?”

库里南直起身子,将陈琢所为一五一十地道与了库夫人听。

“蠢货!”库夫人骤然发怒,“那陈琢要查账本,你为何不拖住他?你可知我方才命柳三往衙门去把那王老鬼做的假账取出来?”

“什么?!”库里南如遭雷击,肥胖的身躯猛地一颤,“夫...夫人你方才派人去取账本了?就刚才?”

“不然呢?等着你这条蠢鱼自己把钩越咬越死吗?”库夫人声冷如刀,“三娘之前就派人来与我说过,上面可能会派来一个新知县,但未曾想来得如此之快,我本打算悄无声息先将这假账抹了去,让新来的知县查无可查,至少能多拖上几日。

可你这蠢货,打乱了我的计划不说,就你在码头上那惶惶不可终日的蠢样子,就差没在脑门上刻着我有鬼账那几个字了!你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柳三此去恐是肉包子打狗,连人带账一齐落在那陈琢手里了。”

“夫...夫人救我,咱俩夫妻连心,你可不能弃我于不顾啊!”

“夫妻连心?呸!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那软如鼻涕浓如酱,似风瘫了一般的活计也配与我称作夫妻?你还是及早去那流云阁里找那些个莺莺燕燕救你去吧。”

窗外,白景行伏在古松虬枝之上,屏息凝神,将室内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心中惊涛骇浪。这库夫人绝非寻常内宅妇人,其见识、决断、狠辣,远在库里南之上。

就在这时,库夫人似乎察觉了什么,凤目如电,猛地扫向白景行藏身的窗外!

白景行心头剧震,瞬间将家传敛息法运转到极致,整个人仿佛与松枝融为一体,连心跳都几乎停止。一股无形的寒意如同毒蛇般扫过他藏身之处,带着审视与狐疑。

库夫人眉头紧锁,方才那一瞬间,她似乎感觉到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窥探气息,但此刻再细细感应,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难道是错觉?或是庙里某个不开眼的小东西?

“夫人!老爷!”柳三的身影突兀地出现在门口,只见其也噗通一声跪下,带着哭腔大声喊道:“祸事了!那新...新来的知县他...他”

“他怎的了?你倒是说啊,还有账本呢?”库夫人霍然转身,一连串问题如连珠炮般发出。

“账、账本。”柳三浑身筛糠般抖着,“被、被新上任的知县给夺了去,那周主簿还当场指认了那是假账,知县大人还说...说。”

“还说什么?”库里南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揪住柳三的衣领,“你快说啊!”

“说明日午时三刻若是见不到账本,就要...老爷和夫人去阴曹地府里奉命。”柳三一口气说完,整个人瘫软在地,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废物!废物!统统都是废物!”库夫人气得浑身发抖,双掌猛地一用力,竟将面前的紫檀木桌拍了个稀碎。

“他是怎么看出来那是假账的?还有周德庸那个废物怎么会在县衙,他那个时候不应该也在码头上迎知县么?”

柳三结结巴巴将书房内发生的一切复述了一遍,着重讲了周德庸为什么会在县衙以及其指出朱砂褪色和官印缺失这几件事情。

“周德庸...好你个周德庸,和我在这玩卧薪尝胆这一套是吧?”库夫人眼中杀机毕露,“看来这县衙里是该好好地犁一遍了。”

她踱步到窗边,目光如电,再次扫向窗外沉沉的夜色,那股被窥探的感觉似乎又隐隐浮现。这一次,她的感知更加清晰,虽然微弱,但绝非错觉!

“哼,宵小之辈,也敢来窥探我的行踪?”库夫人冷笑一声,但并未发作,随手挥退柳三后,又对跪在地上的库里南低声吩咐道:“事已至此,懊悔无用。库里南,你给我听好了,想活命,就按我说的做!”

“夫人请讲!我全听夫人的。”库里南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般连连点头。

“第一,立刻回家,紧闭门户,无论谁叫门都别开。尤其不准见卢堪!那老狐狸鼻子比狗还灵,此刻必定已经嗅到风声,想在你身上咬下一块肉来!第二!明日午时三刻,你准时去县衙交账册。”

库里南猛地抬头,眼神中满是惊愕,“可...可夫人,那真账本早就不在我手里了啊!那王老鬼一死,那东西就被上面的人给收走了,我现在手里就只有一些零碎的副本和假账,这...这如何能交?”

“谁让你交真账本了?”库夫人恨铁不成钢地白了库里南一眼,尔后又低语道:“你交的就是账册里所有的账册,把那些历年积压的、无关紧要的,甚至是早已作废的陈年旧账,统统给我搬去!堆满他的公堂!要的就是一个多,一个乱字!

他不是要查吗?让他查!让他在这堆烂账里翻个天昏地暗!拖住他,只需三日,不,两日!干爹和三娘必定会有雷霆手段下来收拾他,一个被分家析产,失了根基的陈家子弟,掀不起来多大的浪!”

“可那陈琢要是不依不饶,当场就要结果了我去...”库里南心有余戚,小声嗫嚅道。

“他敢?真当他陈家还是那个执掌东佳书院的陈家?早就全族被东佳书院革了名去的丧家之犬罢了。整个县衙里除却那个周德庸,他陈琢能使唤得动谁?他若敢动你,那就是授人以柄!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更何况是一只丧家犬?昆山的水可不是他一介知县就能搅得动的。

你且记住了,咬死县衙没钱都是前任知县执意要盖八真庙所致,前任知县暴毙,账目混乱那是遗留问题。你库里南尽心尽责勉力维持,虽有失职,却绝无贪墨!一切都往死了的王老鬼身上推。”

库夫人似是觉得同库里南交代得差不多了,语气稍缓,“行了,照我说的做。现在,立刻滚回家去!记住,装也要给我装出个惶惶不可终日的可怜虫模样!滚吧!”

库里南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起身,也顾不上擦汗,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

偏室内只剩下库夫人一人。她静静地站在窗边,侧耳倾听。夜风吹过松枝,发出沙沙的轻响。

她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对着窗外无边的黑暗,用一种近乎耳语却又清晰无比的声音说道:“树上的朋友,听了这么久,也该累了吧?不若下来喝杯茶,也好让本夫人尽尽地主之谊?这八真庙的夜露寒凉,冻坏了可不好。”

白景行心头瞬间警铃大作,知道自己行踪已然暴露,霎时间白景行脑中念头飞转:逃?对方气机已锁定自己,贸然遁走只怕凶险更大!战?这库夫人深浅难测,此地又是对方巢穴,胜负尚在两说。

电光火石间,他做出了决断。陈琢的交代在脑海中闪过——“若是在八真庙里发现了什么异常,就将这铜钱投入庙前香炉。”

异常?这库夫人本身就是最大的异常!寻常内宅妇人怎会深更半夜出现于此?甚至其极可能与舒茴那妖女子有着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关联。

就在库夫人话音落下的瞬间,白景行动了!他并非下树,而是如同离弦之箭,猛地从古松枝桠上弹射而出,目标并非库夫人所在的偏室窗户,而是下方天井中央——那座巨大的、青铜铸造的庙前香炉!

他人在半空,手腕一抖,那枚入手发烫、边缘残留暗红血迹的山鬼花钱,带着一道微弱的破空声,精准无比地射向香炉内堆积的厚厚香灰!

“想要坏娘娘法坛?”库夫人脸色骤变,方才的从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惊怒交加。只见其身形如鬼影般猛地一晃,竟直接从窗口穿出,五指成爪,带着凌厉的破空声,直抓白景行后心。

白景行只觉一股阴寒刺骨的劲风瞬间袭至背心,汗毛倒竖,他人在空中无处借力,眼看就要被那妇人的五指洞穿。

千钧一发之际,那枚山鬼花钱已然落入香炉!

“噗——”一声轻响,如同烧红的烙铁投入雪堆。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紧接着——轰!!!

香炉内沉寂的香灰骤然爆发出刺目的幽蓝色光芒,那光芒似火而又非火,倒像是无数冤魂糅杂在一起的业力在被激活。一股狂暴、混乱、带着远古山野凶戾气息的波动,以香炉为中心猛地炸开!

无形的气浪如同海啸般席卷整个天井!青石地板寸寸龟裂!回廊的柱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那几个在廊下巡视的庙祝猝不及防间被气浪狠狠掀飞,撞在墙上,口喷鲜血。

而库夫人那志在必得的一抓,则被这突如其来的波动给硬生生打断,只见那幽蓝光芒弗一触及她的手掌,竟发出嗤嗤的灼烧声。她闷哼一声,身形在空中猛地一滞,抓向白景行后心的利爪被硬生生震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