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衙比阿苏勒记忆中的模样破败了许多。门口的衙役无精打采地拄着长枪,见阿苏勒走近,只是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
“巴图千户在吗?”阿苏勒问道。
衙役听到巴图的名字,这才挺直身子:“您是?”
“故人。”
衙役将信将疑地打量着阿苏勒那满是风尘的装扮,正欲开口阻拦,门内传来巴图的声音:“让他进来。”
巴图的公事房比阿苏勒想象中更为简朴,一张榆木案几,几把胡床,墙上挂着元廷颁发的千户铜牌以及一把用作装饰的弯刀。唯一彰显主人身份的,是一套精致的青瓷茶具,在油灯的映照下散发着温润的光泽。
“坐。”巴图指了指对面的胡床,自己则从柜子里拿出一壶马奶酒和两个铜杯,“二十年没见,你都长得比我还高了。”
阿苏勒接过酒杯,乳白的酒液在杯中晃动,散发出浓郁的奶香与酒气。他留意到巴图右手少了两根手指,伤痕已然泛白,显然是很久以前留下的旧伤。
“剿匪的时候受的伤。”巴图察觉到他的目光,咧嘴笑了笑,“不像你,跑去西域逍遥自在了。”
“逍遥?”阿苏勒苦笑着,将酒一饮而尽。火辣辣的感觉从喉咙一直蔓延到胃里,“我在西域给人当了十年奴隶,又给商队当了十年保镖,不过是刀口舔血的日子罢了。”
巴图叹了口气,从案几下取出一个包袱,解开后露出几块发黑的骨头和一枚铜铃:“你父母……当年就只找到了这些。我一直留着,想着万一你回来……”
阿苏勒的手指微微颤抖。铜铃仅有拇指大小,表面布满了绿色的铜锈,但仍依稀可见上面刻着与兽骨项链相似的符文。这是他祖母的法器,他小时候常看到祖母摇着它跳神。
“谢谢。”他把铜铃握在手心,冰冷的触感仿佛能穿透皮肤直达骨髓,“巴图,跟我说实话,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我一回来就有人死得如此蹊跷?”
巴图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他起身闩上门,又检查了窗户,这才压低声音说道:“你知道‘阴兵借道’的传说吗?”
阿苏勒摇了摇头。
“蒙古人入主中原之前,这里有个古国叫西夏。”巴图倒了第二杯酒,“传说西夏灭亡之时,一位将军不甘心失败,用邪术召唤地府阴兵,结果法术失控,所有阴兵都变成了食人恶鬼。西夏王用萨满秘术将它们封印在了地下……”
“你是说,五鬼抬棺和这个传说有关?”阿苏勒皱起眉头。
巴图没有直接回应,而是从怀中掏出一卷羊皮纸,小心翼翼地展开。纸上画着五个面目狰狞的小鬼抬着一口棺材,棺材上坐着一个头戴鹿角冠的萨满,周围写满了古怪的文字。
“这是二十年前从你祖母住处找到的。上面的文字没人认识,但图案……”巴图的手指停在棺材上的一个符文上,正是阿苏勒铜铃上刻的那个,“你祖母临死前曾说过,这个符号能镇压地下的东西。”
阿苏勒突然感觉胸口发闷。他解开衣领,露出挂在脖子上的兽骨项链:“今天有个老萨满给了我这个,说是祖母留给我的。”
巴图看到项链,脸色骤变,险些打翻酒杯:“长生天啊……她真的找到了‘骨语者’乌林答……”
“谁是乌林答?”
“当年黑水镇除了你祖母之外,唯一逃过那场灾难的萨满。”巴图的声音愈发低沉,“据说她躲在祁连山的洞穴里,靠吃蝙蝠和老鼠生存了二十年。”
阿苏勒想起老妇人那枯瘦如柴的身形和那双异常明亮的眼睛,胃里一阵翻涌。他强迫自己把注意力转回到羊皮卷上:“这上面还说了些什么?”
“不知道。但镇上的四大家族或许知道些内情。”巴图掰着手指数道,“汉人白家、党项李家、回鹘马家,还有……”他犹豫了一下,“色目哈桑家。”
“哈桑?就是那个税吏?”
巴图点点头:“别被他笑眯眯的样子给骗了。他祖父是从波斯来的祆教徒,据说懂得一些邪门歪道。二十年前那场灾难过后,哈桑家突然发迹,如今掌控着镇上过半的商铺和土地。”
阿苏勒回想起哈桑看他护符时那贪婪的眼神,心中警铃大作。他正想进一步询问,外面突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大人!不好了!”正是刚才那个衙役,“赵铁匠的老婆……她……她在灵堂发疯了!”
巴图咒骂一声,抓起弯刀就往外冲。阿苏勒紧跟其后,顺手将铜铃和羊皮卷塞进怀里。
赵家的灵堂设在铁匠铺后院,简陋的草棚下停放着那具焦黑的尸体,周围点着几盏长明灯。他们赶到时,赵妻被两个壮汉按在地上,她披头散发,双目赤红,嘴里不断吐出白沫,发出不似人声的嚎叫。
“按住她!”巴图喝道,“去找大夫!”
“没用的。”一个清冷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阿苏勒转头,看到那个白天见过的白面书生摇着折扇缓缓走近,月光下他的脸色惨白如纸,“她中了尸毒。”
“白先生。”巴图的态度瞬间变得恭敬起来,“您怎么来了?”
“听到动静。”被称作白先生的书生收起折扇,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几粒红色药丸,“给她服下,能暂时压制毒性。”
阿苏勒警惕地盯着这个举止优雅的汉人。白先生看上去三十出头,一袭月白长衫一尘不染,腰间挂着一块温润的玉佩,怎么看都像是个游山玩水的富家公子,而非边陲小镇的居民。
“这位是……”白先生的目光落在阿苏勒身上,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神色。
“阿苏勒,是萨满家的孩子,刚回到镇上。”巴图简短地介绍道。
“啊,拥有萨满血脉。”白先生微微点头,“难怪……”
“难怪什么?”阿苏勒追问道。
白先生微笑着没有回应,转身去查看赵妻的情况。阿苏勒留意到,他的手指修长且苍白,指甲修剪得极为整齐,右手小指上戴着一枚银戒指,戒面上刻着一个小小的八卦图案。
“她暂时没大碍了。”白先生直起身子,“不过要想彻底根治,得找到毒源。”
“什么毒源?”巴图问道。
白先生用折扇指了指那具焦尸:“赵铁匠并非被烧死,而是中了‘阴火毒’。这种毒一旦接触血液就会燃烧,只焚烧血肉,不会损伤其他外物。他妻子应该是接触了尸体才中毒的。
阿苏勒和巴图对视了一眼。阴火毒,这不正是羊皮卷上提及的阴兵特征之一吗?
“白先生见多识广。”阿苏勒试探着说,“不知这毒可有解法?”
“解铃还需系铃人。”白先生意味深长地说道,“毒从何处来,解药就在何处。”说完,他向巴图行了一礼,便飘然而去,身影很快融入了夜色之中。
阿苏勒凝视着他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这个白先生究竟是什么来历?”
“是个汉人药商,五年前来到镇上。”巴图擦了擦额头的汗,“医术十分高明,治好了不少疑难病症,连甘州路的达鲁花赤都请他去看过病。不过……”他压低声音,“有人说他配的药能让人见到鬼。”
阿苏勒正想进一步追问,突然听到一阵微弱的铃声。起初他以为是自己怀里的铜铃在响,但很快便发现声音来自灵堂深处。他顺着声音找过去,在停放尸体的木板下方发现了一个小小的铜铃铛,和祖母的那个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尺寸更小一些。
当他弯腰去捡铃铛时,指尖刚碰到铃铛,眼前突然闪过一连串支离破碎的画面——
赵铁匠在深夜的铁匠铺里,正往一枚铜钉上缠绕红绳……五个黑影从地底缓缓升起,抬着一口漆黑的棺材……铁匠惊恐地往后退,却被无形的手掐住了脖子……他的皮肤开始冒烟,发出滋滋的声响……最后是一个模糊的符号,像是一个变形的“鬼”字……
“阿苏勒!阿苏勒!”巴图的呼喊声将他拉回现实。阿苏勒发现自己正跪在地上,满头大汗,手中的小铃铛烫得厉害。
“你看到什么了?”巴图紧张地问道。
阿苏勒将看到的幻象描述了一遍,巴图的脸色愈发难看:“五鬼抬棺……真的是五鬼抬棺……”
“那个符号,”阿苏勒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画出记忆中那个变形的“鬼”字,“你认识吗?”
巴图摇了摇头,这时身后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我……我认识……”
赵妻不知何时醒了过来,在两个妇人的搀扶下勉强坐起。她颤抖着手指向阿苏勒画的符号:“当家的……昨晚临睡前在纸上画过这个……他说……说是从一枚古钱上拓下来的……”
阿苏勒想起赵铁匠手中那枚古怪的铜钱:“钱在哪里?”
“铺子……铺子的暗格里……”赵妻突然紧紧抓住阿苏勒的手,指甲深深掐进他的肉里,“它们来了……它们来找你了……萨满的血……它们要萨满的血才能开门……”
话还没说完,一阵阴风吹过灵堂,所有长明灯瞬间熄灭。黑暗中,阿苏勒胸前的兽骨项链突然变得滚烫,烫得他皮肤滋滋作响。他强忍着疼痛,掏出祖母的铜铃用力摇晃。
清脆的铃声在黑暗中回荡,隐约夹杂着某种生物痛苦的嘶叫声。当巴图重新点燃火把时,灵堂里除了他们几个人,空无一人——赵铁匠的尸体不见了。
地上只留下一行湿漉漉的脚印,从停尸板一直延伸到后院墙边,在坚硬的泥地上留下了五个深深的趾印,看起来就像是某种两栖动物的脚蹼。
“长生天啊……”巴图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它们……它们把尸体抬走了……”
阿苏勒紧紧握住铜铃和兽骨项链,祖母留下的这两件法器此刻都散发着不寻常的热度。他望向后院墙外漆黑的夜色,那里是通往祁连山的方向。
“不是抬走,”他纠正道,“是带回家了。”
远处传来第一声鸡鸣,东方泛起鱼肚白。阿苏勒知道,他们只剩下不到一天的时间了——根据羊皮卷上的记载,五鬼抬棺后的第二个夜晚,灾难就会降临。
而镇上唯一有可能知道如何阻止这一切的,是那个躲在深山洞穴里、以吃蝙蝠为生的老萨满乌林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