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义、萧敬和王岳三人,在随行小太监提着灯笼引路下,进到乾清宫内。
进来后就听到朱祐樘咳嗽声。
此时的朱祐樘已经染病,但还不是很严重。
朱祐樘的病情要等四月二十九急速恶化,并在五月初七病殁。
此时已掌灯,朱祐樘仍坐在案桌前,借着烛火在看书。
等戴义三人走近,才发现皇帝所看的,正是从太子那起获回来的“话本”。
“陛下。”
戴义怕朱祐樘没留意到自己,轻唤一声。
“嗯。”朱祐樘只是轻轻应声,眼睛却并没有挪开。
此时天尚未完全黑下来,不过乾清宫内的光线已经很暗,就算是加上烛火,也并未显得有多明亮。
戴义道:“已到了传膳的时辰,皇后娘娘那边已经在催。”
作为自古最痴情的君王,也是唯一守着一夫一妻制的君王,朱祐樘平时起居都在坤宁宫内,跟张皇后相处与平常百姓夫妻无异。
白天乾清宫工作,晚上坤宁宫休息,一直到病逝之前,朱祐樘才住到乾清宫的东暖阁,也是怕自己的病情影响到妻子。
“看完这一卷,快了。”朱祐樘道。
戴义三人不由面面相觑。
心说好家伙。
从儿子那找来的闲书,当父亲的在这里看得这么起劲?
你们父子俩果然是“志趣相投”。
就在戴义都不知该怎么劝时,朱祐樘突然问道:“这两年,朝廷府库帑币的结余如何?”
戴义一时讷讷回答不出,心里在琢磨,您看书都不忘考校下面的人?
萧敬道:“回陛下,这几年西北不安生,鞑靼小王子巴图蒙克,以及火筛等人屡屡来犯,导致延绥、宁夏、固原等处用兵不断……不过这两年大明各处倒也算是风调雨顺,只有去年中,河南等地的旱灾对府库的收入有影响。如今……收支还算平衡。”
朱祐樘叹道:“是啊,得风调雨顺,府库才能基本做到收支平衡,要是天灾人祸多一些,朝廷便要入不敷出。”
王岳听出皇帝的话题有些不对劲,问道:“陛下何故突然提及此事?若朝廷要增加开支,可以在朝上跟众臣提及。”
弘治十八年的朱祐樘,已经不像是刚登基时那么勤勉。
以前他能做到每天都上朝。
现在也只是隔三差五去一次,最初还找借口说是生病或是有事,后来也就习惯了,提前派人传个话,或是临时通知哪天上朝。
在王岳看来,皇帝突然问及家里有多少钱,肯定就是想花钱,既如此,那就应该到朝上,好好跟朝堂上的大臣做一番朝议。
那些大臣会很果断扼杀皇帝花钱的念头。
朱祐樘突然道:“朕觉得,这几句话,写得很好。”
戴义恭敬道:“陛下请训示。”
“这上面说,‘人的本性是利己的,追求个人利益是百姓从事经济活动的唯一动力’。百姓只有在追求个人利益时,才能间接带来朝廷的赋税和额外进项。一语道破玄机啊。”朱祐樘道。
戴义一听,瞪大眼道:“陛下,话说得是没错,但重小利而罔大义,这可不算是什么玄机。更好似……一种狡辩。”
朱祐樘好似没听到一般,继续道:“还有这句,‘必须采取合理的财政制度,使国家的收入大于支出,促使民间财富的积累,才能做到富国强民’。唉!就是百姓太过于贫弱,才导致这些年朝廷府库税收跟不上来,互相牵制影响了。”
“啊?”
戴义内心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显然以他的思维,是理解不了这么深奥的经济命题。
而刘昀所提出的这两个观点,在这时代显然是不会有的,这些都是出自经济学巨著《国富论》,是其中非常重要的两个观点。
萧敬接话道:“陛下,民间田地数量有限,无法做到无限制的垦荒,且天灾人祸等很多不受人为所控制,所以所谓民间财富积累,并不切实际。”
朱祐樘道:“如果是在重农的基础上,发展经商呢?这上面也有提及,‘只有采用自由放任的经济政策,才会有利于分工和国民财富的发展’。如果一味强调不得经商,只能务农,那没有田地的百姓,又该如何积累财富?”
萧敬一时语塞。
王岳马上接话道:“陛下,重农抑商乃是立国之根本,乃太祖皇帝所定,断不可违。”
朱祐樘道:“没有说要违背,只是要一步步来,有田的种田,没有田的让其从事织布、锻造等手工匠人二弟活计,以此谋生,这不是民间百姓中常有的事?只是在征收税赋,和服徭役上,不要区别对待。”
王岳道:“农户怎能跟匠户对调?这……有违秩序根本。是要乱了国体的。提出如此见地之人,分明是祸乱朝纲,还请陛下对其降罪!”
朱祐樘放下书,微微皱眉道:“朕只是看到,与你们做一番探讨,怎么就要上升到治罪不治罪的?”
“是奴婢失言。”王岳赶紧认错。
顺带,他还微微探头看过去。
心里在想,这不是太子所带来的闲书吗?闲书里竟提到国富民强?
这是哪个天杀的,竟想影响太子,让其违背大明的国本之策?居心叵测啊。
戴义试探着说道:“陛下,这些事,是否要拿到朝上,与众臣工行商讨?”
“不用了,连你们都认为,这些言论过于狭隘偏激,有悖于当下士人的认知,又何必拿去商议?再说……连朕自己,都只是看了看,不过是心生感慨。朕又何尝不知,想改变,有多难呢?”
朱祐樘说这话时,内心是非常有感触的。
或许在一般儒家学者看来,刘昀所写的这些东西,都是奇谈怪论,有很多还危言耸听在制造焦虑,违背了大明以农业立国的根本。
只有到朱祐樘这样做皇帝的上位之人,感受到连年以来治国的不易,尤其是大明财政的捉襟见肘,才会感觉到改革的必要性。
或者说,只有到他这地位,才能做到如此“识货”。
不过显然,就算朱祐樘有足够的格局和认知,但以他半生为人的谨慎,是不可能轻易打开改革的开端。
或者说,大明还没走到非改革不可的境地。
“刘瑾来了吗?”朱祐樘问道。
萧敬道:“已传召过来,在外候见。陛下,要传其进来吗?”
朱祐樘叹道:“这些书面上的见地,应该并非出自其手,问他也得不到什么解答。让他回去吧。”
王岳赶紧提醒道:“陛下,刘瑾从宫外携带禁书入宫,扰乱东宫秩序,令太子分心无法一心向学,应该对其治罪。”
“哦。”朱祐樘这才想起来,今天本来去文华殿是要干嘛的。
子不教父之过。
当时朱祐樘是很生气,可一旦过了那股气头,他就容易心软。
再说,一份书稿,连他自己都看进去,甚至认为有道理,就此去给刘瑾治罪……会显得于心不忍。
朱祐樘道:“你们有何意见?”
这似乎是在等戴义和萧敬出来求情,给他这个当皇帝的一个台阶下。
戴义作为司礼监太监之首,这会却不做声。
等于说把给意见的任务,丢给一旁的萧敬。
萧敬当然知道,要没有太子的命令,给刘瑾一万个胆子也不敢拿闲书入宫。他道:“回陛下,其的确有过错,但或非出自其本愿。不过,也不能……就此饶恕。”
“嗯。”朱祐樘点头道,“罚俸三个月吧。”
王岳一听,瞪起眼来。
我做那么多事,又是收买东宫奸细,又是暗地里刺探,又是冒着得罪太子为风险去找皇帝告状,整了这么一大圈,最后就换了个给刘瑾罚俸三个月的惩罚?
东宫的秩序怎么维持?我的名声怎么维护?
感情就我是个坏人?
“还有……”
朱祐樘指了指桌上一方珊瑚摆件道,“这个,赐给刘瑾,让他以后善加规劝太子,不要再让太子胡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