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初日曈昽、晨鸟和鸣之时,边大娘和净慧法师早已坐在客厅里聊起了佛法。佛俨然已经成为边大娘治她肺病的救命稻草了。边大娘的神态、身段、做派和言谈,都显示出她原本是个聪明人,然而聪明人怎么能做出这等求佛治病的糊涂事呢?是边大娘的理性超越了接受过正统学校教育的杨鹏举,还是绝望中的孤注一掷?他不得而知,毕竟人家的想法是深藏在大脑里的,外面还有厚厚的头发和硬硬的头盖骨遮挡呢。唯一能感受到的是边大娘的肺部的疼痛波浪似的一波波袭来时她和悦的面容刹那间皱起的苦痛。
“小杨,快出来拜见净慧法师。结个佛缘,以后遇上过不去的坎儿了,佛祖和菩萨会保佑你的。”边大娘坐在太师椅上,容光焕发,朝杨鹏举的房里喊道。
“净慧法师早。”杨鹏举睡眼惺忪,朝挂钟一瞥,六点半还未到。窗外没什么人声,渐渐稀疏了的鸟雀的啁啾声声入耳。
“杨施主早,阿弥陀佛。”净慧法师双手合十,紧贴胸前。她面庞白嫩而圆润,一说话耳根处便生出丝丝红晕,宛如一朵慢慢绽开的莲花。她头戴灰色的尼姑帽,身穿轻薄的灰色尼姑袍,尼姑袍在她清瘦的身躯上一晃一晃的,雪似的脖子上挂着一串棕褐色的佛珠,纤细的手指在佛珠上轻轻捻着。
“净慧法师,听您口音像西安的。”
“阿弥陀佛,”净慧法师似乎被杨鹏举无意中说中了,捻着佛珠的手突然停下。她眼睑一抬,眉毛一扬,怔着眼睛看了杨鹏举片刻,随即缓过神来,薄薄的嘴唇微微开启:“吾心已在莲台上,桑梓之地岂可辨?”
“小杨,净慧法师已是佛门中人,你就不要再提红尘事了。你要真想和佛结缘,呶,从这里朝东南走七八里地,有座‘靖山’,半山腰上有个‘净慈庵’,净慧法师就住在庵里。前些年呢,我常去庵里上香,认识了一位老师傅。后来肺里出了毛病,有时候也想再上山拜师傅,可总觉得力不从心。一想到那弯弯的长石阶,我就腿脚打颤!真搞不明白,这肺里的病,怎么能绑住人腿脚?”
杨鹏举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边大娘灰底白色碎花裤管下露出的半截小腿和藏在深蓝色拖鞋里的脚面,那高高地凸起的青色的血管,犹如裸露于地表的老树的根。他扭了头,不忍心投去第二瞥,仿佛多瞥一下那血管就会多凸起一些。他向东南方向望去,但并未看到靖山,却被透过玻璃窗射进来的霞光刺得睁不开眼,只感到一片血红。
“老伴儿,准备准备早饭,待会馨怡得上学了。”香大爷从卧室里出来,站在霞光里,活像一尊彩色的雕像。
“净慧法师,还有小杨,你们俩先聊着,我去搞饭,一会儿咱们一起吃!”
“阿弥陀佛,有劳边施主了。”
“净慧法师,您口音很像小杨,那是厚实的黄土地里长出的粗犷。”沉默寡言的香大爷主动开了口,还有些健谈,“前些年呢,我们单位和西安的一家精密仪器加工厂有业务上的往来,我常去那边出差,十天半月的是家常便饭。待闷了我就出去转悠,仿着陕西腔和他们唠。那羊肉泡馍,真是一绝,还有那糖蒜,又脆又甜,只消一口就能赶走羊肉的膻味――那城墙老砖,一块就有三四十斤!”香大爷换了个坐姿,跷起了二郎腿,“小杨,你的口音,人一听,就想到了大西北。”
“大西北的荒凉和贫瘠?”杨鹏举开了个玩笑。
“不,宽阔的胸膛和耿直的性子!”香大爷很严肃。
“香大爷,我老家陵风镇紧邻黄河,对面就是潼关。河上有一座铁路桥,六十年代建的,建桥的时候我爸还做过临时工,那时他才十七八岁。我小的时候,父亲在自行车的大杆上绑了一个木头‘座座’,我坐在上面,父亲就推着自行车,小心翼翼地走在铁路桥两侧的水泥板路上。有时走到一半,边冒黑烟边呜呜响的火车迎面而来,父亲就紧抓栏杆,用身子挡了我,生怕火车把我吹进黄河里去。等过了河,才知道陕西人也是一个鼻子两只眼,一个个都干瘦干瘦的。还听说潼关人爱吃烙馍和酱菜,只要有这两样,一年到头啥不吃都行。我们老家吃的酱菜,基本上都是潼关人腌的,就是有人腌了酱菜,还不得不打着潼关的旗号,在巷里吆喝:‘卖酱菜唻,正宗的潼――关――酱――菜――’”
“我就说嘛!”香大爷表情放松了,他瞥了一眼杨鹏举和净慧法师,而后目光停在净慧法师捻着佛珠的手上。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净慧法师低声吟哦。
“吟得好!”香大爷眯缝着眼睛。
“潼关沟沟湾湾的,能种的平地,一户也就一两亩。秋麦两料,刨去投入,落不下几个钱,还真不如养些羊,羊吃的草起码不用花钱买!”
“难怪张养浩要在‘山坡羊’下填词,”香大爷的话里带着幽默,“净慧法师去过潼关的吧?”
“贫尼每次回俗家探望父母,必从那里经过。”
“这么说来,你们俩曾经是共饮一河水嘛!”香大爷乐得面色绯红,“你们俩呀,一个山西,一个陕西,中间也就隔了个黄河,能在这个小城里相识,缘分!不过呢,俗世有俗世的烦恼,佛门有佛门的清苦,若能有个互诉衷肠的挚友,岂不是人生快事?读书人呢,大抵都沾了仙风道骨之气,觉得自己不是在人群里走,而是飘飞着,这和佛门中人避世的做法其实是一样的。”
“可能书读得越多对世间参悟得越透。”杨鹏举边附和边想:莫非香大爷是在讲述他自己的经历不成?
“呵呵呵,所以我说,你们俩是能够成为知音的。”香大爷粲然一笑,“净慧法师意下如何?”
“阿弥陀佛。”净慧法师并未接住香大爷的话茬,仍是慢慢地捻着佛珠。不过她捻着佛珠的手指顿了片刻,一片微澜或许在她的心里已经泛起。净慧法师的手指白嫩而细长,杨鹏举恍然觉得,她手里滑动着的黑褐色的圆佛珠忽然长成一支笔杆。
“哎呀,你们三个聊得很投机嘛,早饭好了,净慧法师,小杨,我们一起来吃吧。”边大娘把手中的不锈钢方盘轻轻放在桌子上,顺手解开绣有卡通熊的绛紫色围裙。方盘的中央是一碟清炒豆芽,碟子一周五朵花似的摆着五小碗玉米糁粥,粥上浮泛着百合片――都说百合润肺,或许这百合可以减轻边大娘的痛苦。
“边大娘,芳姐呢?”杨鹏举只看到馨怡从房间里出来。
“天不亮她就去火车站了,今儿早有几趟过路车,在这里会停,要是能碰上住白天钟点房的,一会儿她就会带人来。”
早饭吃完,边大娘要送馨怡去学校,净慧法师和她们一起下了楼。净慧法师断了尘缘,行李也不像俗人出行那样疙里疙瘩的了:一个灰色的小布包,往右肩一挎,仿佛一阵风,转眼间不见了踪影。杨鹏举在房间里收拾书时,香大爷轻轻地走了进来。
“小杨,大爷有几句交心话,不知你愿不愿听?”
“香大爷,您但说无妨,我洗耳恭听。”
“小杨呀,昨晚大爷起夜,见你房间的灯都一点多了还亮着。大爷知道你是个有抱负的人,但得爱惜自己的身体,不然以后怎么干革命呢?其实,读书的最高境界应该是能怡情悦性,强体健魄,哪能像那春蚕,作了茧,自缚其中?”
“香大爷,您说得对。”
“还有,你如今毕了业,踏向社会,其实就是进了林子;既然是林子,就有强弱之分。万一碰到塄了,低个头,弯个腰,咱一根头发也不会少,对不对?”
“香大爷,这是住宿费,您收好。”杨鹏举一面想着自己要进的这片“林子”乃是净土,摧眉折腰之事是断然不会有的,一面从口袋里摸出一张五十元纸币。
“大爷去拿零钱。”
“零头您留着买袋茶叶喝吧。”杨鹏举一手提一个袋子,出了门,仿佛那些找头他拿了就会增加他的行李的重量似的。
“你这孩子,怎么能这样呢?这怎么行……”香大爷站在门口,嘴里轻声哝哝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