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次昏暗,倦鸟归巢,远处苍宏的塔影,伴着些许残阳,晖映苍天,乱霞飞舞,景亦孤寂,人亦凄惶。
那是拂云寺的六阳塔,是河阳为数不多的地标之一,现在却是游客最为稀疏的地方,在这里你很难碰到一个香客,但拂云寺里的和尚却个个大腹便便,肥头大耳,仿若有花不完的香火钱,吃不尽的斋饭。
“咚——咚——咚”,沉闷而有力的鼓声响彻拂云寺,酉时刚过半,值鼓的和尚就急匆匆地开始击鼓,那鼓声仿佛催促着什么。
灶头那边,做饭的和尚也早早就忙碌起来,其实他下厨的时间要比鼓声响起早许多。厨房里,锅里的水已经欢快地翻滚着。一位穿着黄色僧袍的胖和尚站在灶前,汗水湿透了他的衣衫,他熟练地往锅灶里添加着佐料,灶膛里熊熊的火焰映红了他的脸庞。
胖和尚掀开水缸上的盖板,从里头取出一块猪肉,肉是上好的梅花肉,肉质鲜嫩,肥瘦相间,纹理清晰。
和尚熟练的将猪肉片好,装在一个铺好荷叶的竹篮里,竹篮不大,却编织的小巧精致,篾纹细腻。
绿树成荫子满枝头,如此繁盛的梧桐树并未凋零,地上落叶虽多,肃杀的秋风却并未赶尽杀绝,依旧有着夏日的底蕴,这也正好为高思远提供了躲身的场所。
高思远在应付完官府捕快盘询后,便向那白衣青年提出告辞,四外走走,本想故地重游,在这拂云寺会会以往的老朋友,却不料此地让人大感蹊跷,不说平日的香客一个也看不到,这晚课结束的也太早了些。
整个寺院除了这棵紧挨着院墙的梧桐树外,似乎都变了味道,以往这棵梧桐树是寺院中最清净的地方,如今却变的不在那么起眼。
高思远乌黑的眸子连连转动,目光览望四周,蓦然间他似乎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嘴角微微荡起,右手摸索着下巴,喃喃道:“这贼和尚又在偷荤,这次一定要好好捉弄他一番。”
装好的猪肉却连篮子都不见了,胖和尚眉头紧皱,满是油光的大手,搔了搔光亮的脑袋,讪讪一笑,又从水缸里取出一块肉质鲜嫩的梅花肉,再次切好,放到一个新拿出的篮子里,这回倒是没有铺荷叶,鲜嫩的荷叶早在夏天便被其采摘干净,将其用特殊方法保存至今,那是他最后一片荷叶,如今没有了,也只有叹息自己没有口福。
谁料胖和尚再一转身,肉又不见了,这回篮子倒是留了下来,胖和尚神色一正,胖乎乎的脸上逐渐显示出慎重的模样,目光凝肃,隐泛戾气。
吃货的怨气是最不容小觑的,尤其是冒着破戒被发现的风险,却又及其讲究的吃货。
胖和尚迅速再次切好肉,放进竹篮里,这回他决计不将脑袋转过去,哪怕是向后走也要死死的盯住他的食物。
胖和尚咬牙道:“别让老子知道是谁在捉弄洒家,老子逮住你,一定要把你团成一团,塞回你娘的肚子里去。”
一刻钟很快过去,胖和尚的肚子早已咕咕直叫,眼前的肉尚在,偷肉的混蛋却没有再次出现。
偷肉的绝不是一个畜生,只有人才会三番两次的捉弄别人,并以此为乐,人不禁会捉弄人,更会捉弄其他野兽、畜生,利用其引以为傲的智慧。
他现在要和一个偷肉贼比耐性,论耐性谁又比得过一个和尚呢,这打坐观禅的涵养功夫是每个僧人必修的基础课程,想到这,胖和尚不由的充满了信心,嘴角也自然的张扬起来,他决计不相信对方也是一个和尚,哼,看谁能耗的过谁。
窗外又传来几声乌鸦的聒噪,天色昏沉的已经看不清远方的景物,这些胖和尚都不关心,至少他能看清篮子里那些肉,虽然饿肚子的感觉并不好,但饿肚子的怨气似乎少了不少,他现在只想抓住那个偷肉贼,好好的教训一番,然后大快朵颐那些抢回来的“战利品”。
“最好把他吊起来,让他看着自己吃。”胖和尚暗自忖道。
胖和尚耳朵微动,似乎是听到了呼吸声,这既不是猫也不是狗的呼吸声,而是人睡着了之后所发出的均匀而绵长的呼吸声。
胖和尚此刻脸上更是笑出了花,他小心翼翼的将僧袍一撩,和身扑了过去,别看他身材肥胖臃肿,动作确是迅捷无比,整个人便同觑准目标的弹丸一般砸了过去。
“轰”的一声巨响,房屋震动,梁上的灰尘“扑扑”落下,整个厨房被弄得烟尘大作,乌烟瘴气,只可惜他这一扑并未扑到一个人,反而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
胖和尚一拍脑门,回身一望--肉又不见了。当真是气的暴跳如雷,怒火喷张,大声吼道:“哪个天杀的泼贼,欺负到你广真爷爷的头上来了,你小子有本事出来,和爷爷我比划比划。”
广真和尚话音刚落,便传来一道轻诮的应答声:“大和尚不守清规,三荤五厌的戒律抛之脑后,确是忘了老和尚吊在树上的那一顿打了,果真是记吃不记打吗。”
那声音虽飘忽不定,不知是从哪个方向传过来的,广真和尚却听出了是谁,大眼一瞪,仿佛见了鬼一般,喃喃道:“真是天杀的泼皮,你不在下面好好待着,却跑过来捉弄小僧,也罢,惹不起还躲不起吗。”说着便冲出厨房,风也似的奔飞出去,双足一点,越过院墙,眨眼间便在左近的一片竹林中奔驰了两里地。
双腿张开,仰卧在一块青石之上歇息,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口中直咒骂“晦气”两字。
“晦气,当真是晦气。”这句话却非广真所发,这声音更是让广真和尚骇然一惊,汗毛耸立。
广真和尚睁开双眼,单手指着眼前这个浓眉大眼,模样清秀的青年,手指却止不住的哆嗦,他并非害怕这个年轻人,一年前两人也是无话不谈的知心好友,只是广真和尚知道,这个年轻人若是找上他,必然是有着天大的麻烦事要麻烦他去做。
“油灯结花泪汪汪,补丁摞着补丁凉,邻居借粮难开口,鸡不下蛋鸭不壮,狗吠三更惊好梦,老鼠啃书沙沙响。麻烦哟,像藤蔓,缠住脚踝步步难,日头落进西山坳,数着星星盼天光,麻烦哟,像蛛网,越挣越紧心发慌,盼着云散见晴日,粗茶淡饭也清香。”
广真和尚不答话,嘴中确是念念有词唱着一首歌,这首歌是一个老的快要动不了的老乞丐教他的,自己去找这个老乞丐的时候很少见他动过,这首麻烦歌也许是他一动不动的原因,广真和尚找到了一个方法,一个可以避开这件麻烦事的方法,那便是一动不动。
广真和尚果真一动不动,一言不发,阖上双眼,像一头死猪一样,躺着青石上,肚皮随着呼吸,上下起伏,只是死猪不怕开水烫,这和尚却未必能抵得住开水的威力。
高思远虽然没有开水,却是有着令这个和尚开口说话的另一样好东西。
酒,好酒,上好的竹叶青,整整一大葫芦,四五十斤上好的竹叶青,和尚既然吃肉,必然喝酒,只吃肉不喝酒的和尚是少见的,广真和尚自然是那种既吃肉又喝酒的和尚。
高思远将背上的葫芦取下,随手一拍,“噗”的一声,酒塞子便弹飞了起来,他的手比酒塞更快,只是随手一抄,便握在了手上。
酒塞子虽然握在了手上,酒水的香气却是拦不住,香飘四溢,飘进了广真和尚宽大的鼻孔中,此刻,广真和尚的肚皮起伏的更加急促了,但他仍然未睁开眼睛。
高思远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堆树枝,挖了一个坑,拢起火来,将一块薄薄的青石盖在上边,前后留下一个洞口,以供通风和加薪,又跃到一颗粗壮的竹子上,将挂在那里的一篮子猪肉取了下来,开始煎烤起来。
烤肉的香味或许不会使得广真和尚发疯,但若是一篮子好肉被逐渐糟蹋了,不由的便使广真这个对吃十分讲究的“大厨”癫狂,只见那和尚肥圆的脸颊不停地上下抽搐,引入鼻尖的糊味,使其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广真和尚“霍”的一下跳起来,怒气冲冲的夺过高思远手中的竹篮,右手一挥,一股真气沛然而出,将石板上烤焦的肉扫至地上,石板却纹丝不动,更甚者竟没有激起半分尘土,这一手“拂花手”可谓是纯柔至极,运用的手法也是炉火纯青。
要知武林中人,只要掌握一手劲力外发的本领,将石板上的肉扫落地下,那自然是简单至极,可若做到“尘土不惊”却要难上百倍,其不禁要求施展招式者,做到内力收发自如,更需将一身柔劲汇聚一体,做到“需时聚,尽时散”,毫秒之差便也难以成功。
高思远见状不由敬佩交加,口中啧啧道:“早闻你这酒肉僧练得一手极好的拂花手,可竟想不到,你把一身极为刚猛的玄门武功,练至如此地步。”
话音未落,高思远右手一招,掌劲充盈,四野竹林簌簌作响,倏时,耳边竟有破空声袭来,广真和尚眉头一皱,竟也未回头,只是双手向右耳边一夹,便觉夹住两根竹枝,拿至眼前,神色一怔,这哪是两根竹枝,分明是两根削的长短粗细都一模一样的筷子。
高思远笑道:“烤肉怎能没有筷子呢,只可惜取材不便,就先委屈大师傅用这两根竹枝暂代了。”
广真和尚心中凛然,神色却漏出一丝苦笑,默然无声,用这两根竹筷小心的翻烤着。
片刻之后,高思远忍不住好奇的问道:“你一个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佛门弟子,这烤肉的功夫倒是了得。”
广真和尚哼了一声,说道:“那是你们对佛门中人的误解,我佛门中人乃是托钵乞食者,岂能随意挑剔食物,只要未亲眼见杀、未听闻己杀,无为己而杀,便可食用,此乃‘三净肉’。”
高思远嘿嘿一笑:“你顿顿吃肉,这些猪难道不是屠夫为你而杀,倘若你不吃,一年多活十几头猪。”
广真和尚神色肃穆,双手合十,口宣佛号道:“此所谓杀一救九,无量功德,我不入地狱,谁人入地狱。”
高思远微微一笑,问道:“何解?”
广真和尚答道:“洒家买肉,却得付出寻常价钱的三十倍之多。”
高思远说道:“世人贪利,尤以商人逐利最甚,如此高的价钱岂不是鼓励杀生,这不是与你那‘无为己杀生相悖’。”
“洒家却有许多规矩,一则是五花肉需三分肥,七分瘦,多一分不成,少一分更不成,需得刚好三七分;二则是这切肉的刀需不得沾有别的猪肉的腥味,更需提前一天在用上好的茉莉花茶浸泡;三则若许洒家这桩买卖,需用心准备,此期间不得分心,更不得招揽其他生意;四则是洒家这肉需得当着洒家的面现杀现宰,更需于辰时焚香祷告,午时方可动手。”
高思远畅然一笑,道:“如此一来,一日岂不是只卖得了一头猪,怎得划算,那屠夫岂肯接你生意。”
广真和尚轻轻一笑:“洒家一日便是要他一头猪,他却赚得三十头猪的毛利,要知他即便是生意最好的时候,一天也只卖得十几头猪而已。”
高思远咋舌道:“如此一来,也确实每日救得九条性命,只是你一人一日如何吃得下这一头猪,你一个化外之人如何得有这么多的钱财供你挥霍。”
“洒家只拣这头猪后颈最好的五六斤肉,其余的都散于围观百姓,至于钱财,目下这河阳城内最不缺的便是钱财了。”
高思远心头凛然,刚要开口询问原因,却觉全身汗毛倒竖,心中警铃大作,霎时便是劲箭破空声连响,急忙脚步一蹬,身体后仰,倒翻出去,广真和尚亦是神色动容,跃退数步,双手掌势连发,将几支已到身前弩箭抓握在手中,接着袍袖一挥,扫落后来之箭,阴沉着脸,叱道:“何方宵小,敢在太岁爷头上撒野。”
四野寂寂,并未有人回答,不过两人早已锁定弩箭发射的位置以及人数,高思远脚步急旋,右手屈指急弹,两道乌光挟着劲风,星驰电掣般斜向上击飞出去,只听‘噗噗’两声石子击打身体,夹杂着闷哼声,两道身影从半空中坠落。
几乎两道人影坠落的同时,两声惨叫声响起,高思远回身一望,便见广真和尚一手提着一人缓步走向他。
两人看向这四人皆是劲装疾服,黑衣裹身,黑巾包面,仅露出一双凶狠的目光,视死如归的望着自己两人,毫无惧怕之意。
高思远刚欲询问,便见四人似是嘴唇微动,猛咬舌尖,似是要自尽,右手疾出,击他颏下三穴,想要救下一人,盘问根由,却不料那毒药端是厉害,霎时便要了四人的性命。
顺势一抓,取下一人面巾,不由骇然失色,原来那人早已面目全非,脸上疤痕纵横,暗沉灰白,狰狞可怖,他再次取下另一人面巾,却也是同般模样。
广真和尚见状也使惊异不已,急忙取下手上一人面巾,同样如此。
高思远不由长叹道:“漆身吞炭本是游侠忠义之代表,而今却......”
高思远语声未尽,却听见广真和尚‘咦’了一声,接着说道:“此人并未毁去容貌。”
高思远打眼一瞧,神色更是惊骇莫名,此人便是自己河阳城外遇到的那个黑衣持枪武士,如今却自尽在自己眼前,正当沉思间,不远处一道白影如飞般掠过,发出阵阵‘桀桀笑声’,阴沉嘶哑的声音传至耳边:“今日送给阁下一桩大礼,不知阁下可满意。”
高思远提气纵身,脚步疾点,星飞丸泻般追了过去,追至一处里巷,两人错身,对接一掌,待回身时,人却不见了踪影。
随后气喘吁吁跑来一个胖和尚,正是广真,他长透一口气,急问道:“怎么样,有没有追到那人。”
高思远努努嘴道:“追丢了。”
广真和尚神色讶疑道:“丢了,怎么可能,除了那几个不世出的老怪物,天下还有谁能跑得过你?”
高思远长叹一口气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谁又敢小瞧天下的英雄,不过我倒是和那人对了一掌。”
“如何?”
“那人掌势浑厚刚猛,却又带着一股炽热,不似中原人士。”
“莫非是昆仑派烈焰掌,亦或者天山派六阳和合手?不对呀,听声音,那人年纪绝不超过三十岁,两派中三十以下有名有姓的高手,即使能打得过你,也决计跑不过你的。”
广真和尚自顾自的说着,却没有发觉高思远脸上惨白,额上渗出层层冷汗,等他发觉时却见高思远身体摇摇欲坠,急忙闪身去扶,拿起双手一瞧,只见那右掌早已肿大三分,漆黑一片,不由大惊道:“黑手印!怎会,岣嵝山这帮邪教不是在二十年前就被各大门派剿灭了吗,没想到竟然存有余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