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夜话初起,慈母心疑

晚餐的余温尚在,碗碟碰撞的清脆声在狭小的厨房兼餐厅里回荡。赵淑兰站在昏黄的灯泡下,正用一块洗得发白的旧毛巾仔细擦拭着搪瓷碗沿。水池里,油腻的泡沫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浮动,散发着一股廉价肥皂和剩菜混合的气味。

老旧的木质碗柜门敞开着,露出里面摞得整整齐齐的碗盘,每一件都带着岁月的印记。墙角的蜂窝煤炉子已经熄了火,只剩下一点点温热,炉口还残留着淡淡的煤烟味。空气里,除了这些熟悉的家常味道,似乎还弥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甸甸的寂静。

客厅那边,陆卫国已经点上了一根“大前门”,烟气袅袅升腾。他靠在吱呀作响的藤椅上,正专注地看着摊开在膝盖上的《江城日报》,报纸的油墨味混着烟草味飘了过来。

赵淑兰擦干净最后一个盘子,把它小心翼翼地放回碗柜。她没有立刻转身去收拾桌子,而是站在原地,背对着丈夫,手里还捏着那块湿漉漉的毛巾,指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她的目光没有焦点,似乎穿透了面前斑驳的墙壁,落在了某个遥远的地方。

犹豫了片刻,她终于轻轻地开了口,声音不大,带着一丝试探和不确定:

“卫国…你…你有没有觉得…今天小扬有点儿…嗯…不大对劲?”

陆卫国翻动报纸的“哗啦”声顿了一下,头也没抬,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含混的回应:“嗯?怎么不对劲了?我看挺好嘛,知道要用功了,不是好事?”

赵淑兰转过身,慢慢走到桌边,开始收拾桌上的残羹剩饭。她一边将剩菜拨到一个空碗里,一边继续说道,声音里带着挥之不去的疑虑:

“是好事…是好事我能不高兴吗?可我这心里…就是觉得不踏实。”她停下手里的动作,抬起头,望向客厅里丈夫模糊的背影,“吃饭的时候,你注意到没有?他扒拉着碗,话比平时少多了。眼睛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孩子大了,心思重了,正常。”陆卫国的声音隔着报纸传来,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不是那种心思重!”赵淑兰的语气稍微提高了一点,她走到客厅和厨房的连接处,靠在门框上,眉头紧锁,“以前他要是考试考砸了,或者在学校跟同学闹了别扭,那回来也是不吭声,可那脸上、眼睛里都写着呢!要么是沮丧,要么是憋着气。今天呢?他话是少,可那眼神…太平静了,平静得有点…吓人。”

她努力寻找着合适的词语来形容那种感觉:“就是…黑黢黢的,像咱们院里那口老井,深不见底。你看他一眼,就觉得那里面藏着好多好多事儿,根本不像个十七八岁的半大孩子!你看他跟我保证说要好好学习的时候,那眼睛亮得吓人,可里面没有激动,没有那种下定决心的冲劲儿,反而…反而像是在说一件已经注定了的事。卫国,你琢磨琢磨,这正常吗?”

陆卫国终于放下了报纸,但只是把它叠起来放在腿上,并没有完全转向妻子。他吐出一口烟圈,烟雾缭绕中,他的表情有些模糊:“你想太多了吧,淑兰。孩子知道上进了,这是天大的好事。你盼了多少年了?他真肯学了,你又开始疑神疑鬼。”

“我不是疑神疑鬼!”赵淑兰有些急了,她往前走了两步,站在丈夫面前,双手不自觉地绞着围裙的一角,“我是他妈!他是我肚子里掉下来的肉!他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他要拉什么屎!他今天绝对不对劲!”

她压低了声音,仿佛怕隔壁邻居或是已经回到房间的儿子听到:“你想想,下午他刚回来那会儿,那脸色!惨白惨白的,嘴唇都没血色,像是刚跟人打了一架,或者跑了几十里地虚脱了似的。我问他怎么了,他就含含糊糊说没事,累了。可你看看他吃完饭,回屋之前那股劲儿?腰杆挺得笔直,走路都带风!那像是累坏了的样子吗?这前后的变化也太大了!”

“还有,他说要好好学习,准备期末考试。这话他以前不是没说过,每次考砸了,被我或者你说了几句,他也都蔫头耷脑地说‘知道了,下次努力’。可哪次像今天这样?那口气,那么笃定,那么…有把握!就好像…就好像他不是在‘准备’考试,而是已经‘知道’自己能考好一样!你不觉得这太奇怪了吗?”

赵淑兰越说越觉得自己的感觉是对的,她甚至轻轻跺了跺脚:“这孩子最近这一系列的事儿,都透着邪乎!先是前段时间,莫名其妙地就变得沉默寡言,问他什么都说没事。然后今天下午,肯定是在学校出什么事了,不然不能累成那样!现在又突然之间,像换了个人似的,沉稳得不像话!卫国,你说实话,你心里真的一点咯噔都没有?”

她停顿了一下,看着丈夫依旧有些不以为然的脸,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恳求:“我知道,你盼着他出息。我也盼。咱们家就这么一个独苗,他要是有出息,我就是现在累死都值了。可我这当妈的心啊…它就是慌!我总觉得,小扬身上肯定发生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大事。不是说他变坏了,我能感觉到,他没变坏,甚至…好像一下子长大了不少。但就是这种突然的长大,这种我们完全不知道原因的长大,才更让人心里没底啊!”

她走到窗边,撩开洗得发黄的棉布窗帘,望向儿子房间那扇紧闭的门。窗户里透出微弱的昏黄灯光,安静得仿佛里面没有人一样。

“他心里藏着事儿。”赵淑兰喃喃自语,更像是在对自己说,“一件很大很大的事。他不愿意告诉我们,或者…是不能告诉我们。我能感觉到,他看我和你的时候,眼神里有…有种说不出的复杂。像是愧疚,又像是决心,还有点…悲伤?我说不上来。卫国,我就是怕…怕他一个人扛着什么事,别再出什么岔子…”

夜色渐深,窗外的风吹过老旧的窗框,发出轻微的呜咽声。赵淑兰站在那里,身影在昏暗的灯光下拉得长长的,脸上写满了一个母亲对儿子未来的无限期盼,以及那份因未知而起的、沉甸甸的忧虑。她知道儿子似乎在朝着好的方向变化,可那变化的背后,仿佛笼罩着一层她看不透的迷雾,这让她无论如何也无法真正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