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泰二十年。
冬。
宝华宫门口。
寒风凛冽,所过之处,如刀割面。
景皑禁不住冻,不由得把白皙的脖子和双手往鹅黄幻影纱面白狐皮里的鹤氅里缩了缩。
“娘娘,您先进屋吧,奴婢帮您看着,圣上来了就叫您。”近身侍婢蓓迟在身侧劝道。
“不必了,本宫亲自等着,”景皑态度坚定,说罢,往宫道东边翘首以望,“应该快来了。”
一大早,满皇宫就人尽皆知。
长乐斋出事,正人仰马翻。
长乐斋的宫侍,还越过统御六宫的皇贵妃,直接去朝堂外禀报圣上。
而从朝堂去长乐斋,需途径宝华宫。
所以景皑一早就在自己的宝华宫门前等候了。
其实,从她匍一封妃就从宫婢口中听说了林才人这号人物。
林才人,七品芝麻官之女,家世不显,声名不扬,年长圣上一岁,入太子府时为末等奉仪,迁居后宫被封为才人,不争不抢,人淡如菊,避世不出,而圣上也很少去看她,但又关照底下人,不许怠慢她。
她说不清圣上对林才人的感情,总之,林才人在宫中的地位,跟刚得圣宠的景皑一样,无人敢轻视。
所以景皑对这位林才人,着实好奇得紧。
她究竟是怎样一号人物,能堪堪与她媲美?
而今日,素来隔绝于世的长乐斋林才人闹出这么大动静来,不知怎么了。
景皑必须去一探究竟。
这时,她远远地瞧见一群人从宫道东面过来,最前方的喻昭白,正气势磅礴地大步走来。
他尚未换下沧浪龙腾的玄色龙袍,果然一下朝就赶来了。
他的身后,跟着一个宫侍,抹着涕泪,一路小跑才勉强跟上。
可见喻昭白的急切程度,对出事的林才人疼惜得有多紧。
景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喻昭白刚过不惑之年,英眉深眸,俊逸非凡,深沉老练,气度恢宏,天生自带不怒自威的帝王相。
走到跟前,一看到景皑,那坚毅老成的眼神一下子柔和下来。
“这么冷的天,你出来作甚?”他握住清冷美人儿的手,感觉冰凉,哈了几口气,又放在自己手心里给她捂手。
他高大颀长,饶是景皑高挑纤细,在他面前,整个人也被他笼罩住了。
景皑方才还醋意横生,此时见喻昭白对她这般体贴,便顺势如小鸟依人般偎在他身畔。
喻昭白等感到她的手有暖意了才舍得松开。
他又检查了她鹤氅下的衣裳,碧落盘金绫袄,莹白缎小褂,下坠晴山蓝长裙,还算暖和,便给她拢了拢鹤氅,防止冷风灌进。
“圣上,我们林才人还等着圣上裁决呢!”喻昭白身后的宫侍带着哭腔催道。
喻昭白不悦得皱了下眉。
景皑眉尾一挑。
敢挑衅她?
她冷睨了一眼。看服侍,区区八品宫侍,居然站到正三品御前首领近侍常树的前面,介入圣上与皇妃的交谈。
常树小心抬眸望着喻昭白的背影,一副似说不敢说的模样。
景皑心下冷笑,便牵住喻昭白的袖口,眉目含笑道:“圣上,咱们快去长乐斋罢,别让林姐姐久等了。”
喻昭白温柔地蹙眉:“你也想去那?”
景皑随即浮上一抹落寞之色:“听说林姐姐宫里的花出了状况,妾去安慰林姐姐也好。”
喻昭白正要开口,只听一道愈发严重的哭腔:“圣上……”
八品宫侍再次催促。
把常树吓了一身冷汗。
景皑无视他们,挽着喻昭白往西走:“是在这边吗?”
喻昭白反而把她的手放回鹤氅里,轻揽她的细腰:“爱妃真聪慧。”
“不然怎么配得圣上恩宠呢?”景皑调皮道。
喻昭白刮了下她的腻鼻:“这个林才人,没别的爱好,就是惜花如命,所以朕把院子最大的长乐斋赏了她,随她侍弄花草也行,怡情养性也罢。总归不枉她从在太子府就跟随朕的情义。”
景皑自入宫以来,只听闻林才人极不合群,自入太子府就不出自己的院子,迁居皇宫后也甚少出长乐斋,以致后宫嫔妃不识她者众多。
不知今日她把她养的花枯了一半闹得阖宫尽知是何意。
景皑侧目仰视喻昭白道:“圣上情深义重,妾才敢放心追随圣上呢!”
喻昭白愉悦得笑了两声,揽住她的力道更大了。
走了不远的路,经过一座朱墙碧瓦的殿阁,墙角有一畔竹子伸出墙头,杂叶枯叶错乱横生,一看便知许久不曾打理,经过殿阁正面,看到牌匾上书“青竹轩”。
见喻昭白仅仅扫了一眼,别无所动,景皑便先敛去了好奇心。
这时,忽有风携花味蕊香,扑鼻而来。
细闻之,花香多而杂,馥郁,馨香,幽香,沁香,各有之。
因着寒风来袭,更凝添了一份冷香。
景皑情不自禁放慢了脚步。
花香素以清新幽雅为上,何人品味这般低俗?
“爱妃,前面硫黄华壁墙的就是长乐斋了。”喻昭白道。
景皑抬头一看,冷不丁被前头一片层层叠叠犹如黄花的色墙充斥视野。
“圣上对林姐姐果然独出心裁,想必林姐姐定然是个出类拔萃的妙人儿!”
景皑的夸赞落在喻昭白耳畔就是酸言酸语,是小女子吃醋了,喻昭白十分满足。
却又不得不解释:“无碍圣宠,当初长乐斋请示朕时,说的是庭院里花多叶杂,难免招虫生菌长癣,硫黄华对此有抑制功效,免得连累周围殿宇,如此这般,朕才同意长乐斋内外墙都刷上硫黄华的请求。”
他垂首宠溺地看着景皑:“爱妃若喜欢什么颜色,朕也这么办。”
“妾可没有模仿人家的爱好,”景皑笑着摇摇头,“不过,生虫长菌,萃花司没有驱虫祛菌的法子吗?”
喻昭白眼眸一沉,没有说话。
景皑便知,这一点令他上心了。
随同喻昭白驻足,景皑抬眸。
顺着他的目光,她看到硫黄华壁墙正面檐下挂着“长乐斋”的牌匾。
用的不过是寻常木质,寻常的烫金字罢了,没甚特别。
长乐斋朱门大开,内外皆守着数人。
随着“圣上驾到”的通报,以皇贵妃为首的全院子人纷纷施礼。
唯独瘫坐于廊下的一位细腰长腿的弱质美人儿,对天神降临般的圣上视若无睹。
她身着绣絮棉折枝的晴山色褙子,银灰裙子,姿容不俗,气质清冷,握着腰间一块圆雕水芙蓉玉佩,泪水涟涟,我见犹怜。
景皑看着她,微蹙娥眉。
这个林才人,莫名给她一种熟悉感。
不过看到她,景皑也瞬间明白,林才人怎么敢在后宫还不合群,怎么敢明知连累了皇贵妃而不作为了。
这样的仙子一般的人儿,仿佛什么都不用做,就合该锦衣玉食,金奴银婢地供养着,不容旁人质疑和亵渎。
她伤心泣泪,不知有多少人该心疼了。
景皑不安地偏头看了看喻昭白。
喻昭白却神色无波,目光漠然,闲定自若地负手而立,一派立于巅峰而睥睨一切的气魄,看不出任何情绪。
仿佛对林才人毫无怜惜之意。
更不像被林才人的泣哭而牵动了心绪的模样。
景皑暗自纳罕。
这时,一直追在他身后的八品宫侍不顾规矩越过他,一路小跑到廊下,低头对美人儿耳语。
虽不知其说了什么,但显而易见无用,弱质美人始终沉浸在自己悲恸的情绪中,对外界无动于衷。
她对君王视若无睹。
喻昭白也全不在意。
他只是漠然地移开视线,和景皑一样旁若无人般,审视着周围陌生的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