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清晨六点,阳光从窗帘缝里漏进一缕,延伸开来,先是窗台,再是地板,随即又爬上张一伟的脸,从额角到下巴,细细长长,像粉笔画的一道。认识他八年了,郑苹还是第一次离他这么近,看得这么仔细。男人长了张圆脸,皮肤又白净,多少缺些英武气。所以他留了络腮胡子。过了一夜,胡子愈发浓密了。郑苹起身拿来剃须刀,涂上泡沫,替他刮胡子。小心翼翼地,连下巴与头颈接缝那样难处理的地方,也刮得干干净净。他动也不动,任凭她摆布。刮完了,她又拿自己的润肤露,替他薄薄打上一层,免得皮肤发涩。

她朝他看。这么一番折腾,他依然是不醒。

“是睡着了,还是昏过去了?”她凑近他,往他耳里呵着热气,手指在他脖子轻轻挠着。他没忍住,扑哧一笑,随即一把抓住她的手。她另一只手去搔他腰眼,他呵呵笑着,将那只手也抓住。随即在她嘴上亲了一下。她朝他看,忽的,很严肃地道:

“过来,让我吃一记耳光。”

他一怔:“什么?”

“这些年,你让我受的委屈,一记耳光便宜你了。”她正色道。

他把脸凑过去,“打吧。”

她举起手,高高扬起,轻轻落下,嘻的一声,按在他脸上,捋了捋。“算打过了,”她自说自话地点头,“——以后不可以了,晓得吧?”

他看了她一会儿,那一瞬忽有些心酸,抓过她那只手,放在自己掌心里,“其实我不值得你这样,”他道,“你是个好女孩。”

“这年头,好女孩都喜欢坏男人,”她叹道,“没法子的事。”

吃早饭时,郑苹接到维修铺小弟的电话,说手机修好了,让她有空去拿。郑苹答应了,说今天就去。挂掉电话,兴冲冲地告诉张一伟,“我爸那只手机修好了。”张一伟道:“那么老的手机,还能修?”郑苹道:“修是不难的,就是利太薄没人肯修,亏得老耿有个亲戚在手机店。蛮快,前天刚送过去,今天就修好了。”张一伟替她庆幸:“好险,这个手机要是修不好,难保你不去跳黄浦江。”郑苹在他背上拍了一下,嗔道:“没那么夸张。”

手机是父亲的遗物。八年来郑苹一直用这个手机。她曾把手机里的视频给张一伟看——父女俩在草地上搭帐蓬,因是刚买的帐蓬,不怎么会弄,两人嘻嘻哈哈折腾了半天,郑母在镜头这边数落他们“笨手笨脚,有这功夫,人家房子都造好了”。那天风很大,图像有些抖,呼呼的风声,比说话声还大。这是郑苹与父亲最后一次合影。之后不到两周,父亲就去世了。手机摔过几次,有点故障,上不了网,视频和照片都导不出来,郑苹只能把手机带在身上,想念父亲的时候便拿出来看。手机上了年头,隔三岔五便出状况。但通常是小毛病,凑合着能用。这次大修是因为前天跟周游吵了一架,激动时随手拿起手机便朝他抡去,砸在墙壁再掉下来,摔个稀烂。

“没跟他拼命?”张一伟问。

“他贱命一条,宰了他我还要抵命,不值得。”

“为了什么?”他朝她看,“还动手?”

“社里的事,你也晓得,搞艺术和满身铜臭的人,总归说不到一块去,”她岔开话题,“昨晚的事,——后悔吗?”

他笑起来,“这话应该男人问女人才对。”

“我不后悔,这你八年前就该晓得了。”

“女人都不后悔,男人说后悔就忒不上路了。”

“主要是昨晚大家都喝醉了。否则我也不问了。”

“酒醉三分醒。”

“那又怎么样?什么意思,我不懂。”

“再说下去就少儿不宜了。”他一把搂住她的肩膀。

郑苹不喜欢他说话的语气。人还在床上呢,就算撇清,也该有些过渡才是。没一句话超过三两,都是轻飘飘的。——其实也是意料之中。她和他之间,始终是隔了些什么。八年前,同一天,同一个殡仪馆,她的父亲,还有他的父亲。那是郑苹第二次见到张一伟。她也不知道怎么会踱到那里。一间间过去,哭声是会重叠的,这边已入尾声,渐渐隐去,这边又掀起一阵,原先那些还未退尽,低低和着,又过一阵,又不知哪里的哭声掺杂进来,衬托得这边更加层次分明。哭声不同笑声,笑的人一多,便觉得烦,自顾自的节奏;哭声却是往里收的,一两个人哭不成气候,哭的人多了,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是另一种沉着的气势。郑苹到的时候,张一伟父亲已经推去火化了,张一伟母亲被几个亲戚拥着坐在一边。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站在角落里低声啜泣。郑苹之前与他见过一面,是周游父亲安排的,请两位遗孀出来相谈。那天郑苹与张一伟对面坐着,大人在桌子那边谈事,他们静静坐着。有人给他们倒上饮料,郑苹喝了一口,张一伟碰都没碰。车祸是由于张父过马路闯红灯,周父开车送周游去学校,经过时避让不及,车冲上非机动车道,又把骑车的郑父撞倒。郑父当场死亡,张父送到医院急救无效,当晚去世。走路的、骑车的,都死了,按法律规定,即便事故原因与周父无关,机动车司机也必须承担相应责任。周父花了些功夫打点,很快便全身而退。至于两家的赔偿金,他开出了一个相当不错的数目。郑母不作声。张母还未开口,张一伟已站起来:“我不要钱,把爸爸还给我。”说完走到周父面前,霍的亮出一把水果刀,直直朝他胸口刺去。周父没提防,竟被他刺个正着。送到医院急救,医生说再往左边偏半寸,命就没了。追悼会上,周父给两家都送了花圈,人没到场。那天张一伟倒是表现得很平和,郑苹在门口静静看了他一会儿,想,这人和自己一样,都没了爸爸。郑苹看到他的眼泪,始终在眶里打转,却不落下来。本已平息下来的悲恸,那瞬间重又被勾起来。替自己,也替这个少年。

窗台上放着一罐纸鹤。是郑苹八年前叠的。花了整整一周的时间,在张一伟十九岁生日那天送给他,里面还附了张卡片:“做朋友好吗?”——结果被张一伟连东西带卡片退了回来。那天恰恰是郑苹动身去英国读高中,行李都搬上车了,当着郑母和周家父子的面,张一伟放下东西就走。郑苹也不说话,面无表情地把纸鹤塞进包里。这事后来被郑母一直挂在嘴上,说郑苹你这样的人还会叠纸鹤啊,不像你的风格,做手榴弹土炸药倒还差不多。

他看见纸鹤,先是一怔,应该是想起了当年的事。随即瞥见郑苹的目光,停顿一下:“现在送给我,行吗?”郑苹摇头:“送给你不要,现在又来讨。”他笑笑:“男人都是贱骨头。”郑苹嘿的一声:“喜欢就拿去吧。”停了停,又问他:

“现在,你当我是朋友了吗?”

“不是朋友是什么?”他反问。

“不晓得,”她老老实实地道,“我总觉得你一直都挺恨我。”

“就算恨,也是恨周游他爸。恨你干吗?”

“因为我妈嫁给周游他爸了,所以你恨我也不是一点没道理。”

“那,就算是爱恨交织吧。”他想了想,“其实,应该说是‘同病相怜’更恰当。——同一天成了没爸的孩子。”

“所以啊,我们更要对彼此好一点,”郑苹一本正经地,“我们都是受过伤的小孩。别人不疼我们没关系,我们要自己疼自己。——天底下没有比我们更合适在一起的人了。”

有八年前的教训,她故意扮傻大姐,把真话说得像傻话。这样即便被他弹回去,也好少些尴尬。她以为他听了会笑。谁知他只是低下头吃盘里的煎蛋,像是走神了。她等了他一会儿。女孩子这么说,男人一点表示没有。多少有些难为情。郑苹打开收音机,尖锐的女声陡的跳出来,“我爱你,轰轰烈烈最疯狂,我爱你,轰轰烈烈却不能忘——”

吃完早饭,张一伟先走了。郑苹奔到阳台,本想喊他回来带把伞,今天说是有雷阵雨。但这男人走得匆忙,连背影也是义无反顾。郑苹便有些气不过。老夫老妻也就罢了,怎么说也是第一次留下过夜,一步三回头也在情理之中。可他的脚步毫无留恋。直到他走出小区,郑苹才回屋。收拾一下,上网看微博。

照例在搜索栏里打入关键词“郑寅生,雷雨”。一条条看下去。大多都是老话,“民营话剧社进驻上海大剧院小剧场”、“场景漂亮,演员演技好”,也有人说“一张票送一大盒费列罗,差不多就值回一半票价了。人家亏本赚吆喝,我们乐得捧场。”往下翻,有人说“那个演鲁贵的演员,长得像唐国强,好像以前也有点名气的,怎么会让他演鲁贵?”下面跟着一长串评论,有人说“没错,这人一看就是正义凛然的那种,演鲁贵看着真别扭,他每次低声下气地跟在周朴园边上说话,我都想笑,感觉他像个潜伏在资本家身边的地下党。反倒是那个演周朴园的,看上去獐头鼠目,一点也不像大资本家。也不晓得是怎么选的角!”也有人反驳“谁说长得像唐国强就不能演坏人?好人坏人从脸上能看得出来吗?再说周朴园也不是好人啊。照我说,让他演鲁贵才好呢,老是本色出演有什么意思,反差越大越是能考验演技。”又往下看了几页,与前阵子一样,许多微博说的都是“鲁贵”,一边倒地认为这演员与以往的“鲁贵”似乎有很大不同。

上月《雷雨》刚上演时,有记者采访郑苹,说作为一家民营话剧社,能入驻大剧院演出实属不易。而且在营销上别出心裁,比如母亲节那场送康乃馨,凭票根参加抽奖,有咖啡券、电影票、联华OK卡、双飞自由行……特等奖甚至是一辆小轿车。“网上有您亲自颁奖的视频。您觉得,这次话剧演出之所以大获成功,是否与这些营销手段有关?还有,成本预算方面,您是怎么控制的,说的更明确些,您不怕亏本吗?”记者口气里难掩好奇。郑苹回答得很简单,“说句实话,我办这个话剧社,不是为了赚钱,至于亏本,大家也不必替我担心。我有赞助。那些营销策略,都是别人替我想出来的,我只管排话剧,其它事情统统不管。”记者又问起骆以达,“有趣的是,十年前在上海人艺演出的那场《雷雨》,骆老师扮演的是周朴园。时至今日,他竟然演起了鲁贵,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逆转。请问,您是如何请到他加盟的?又为什么想到让他来扮演鲁贵?是一种噱头吗?”郑苹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笑笑:“你说是噱头,——那就算是吧。”记者最后问:“你们话剧社叫‘郑寅生话剧社’,请问,‘郑寅生’是谁,以他命名有特别意义吗?”郑苹如实相告:“郑寅生是我父亲,他生前也是个话剧演员。”

关于抽奖的事,郑苹很早就对周游表示了不满,“玩得太过了,连公交车上都是《雷雨》的广告,你看过哪个话剧搞这么大?送电影票咖啡券也就算了,你还给我弄辆小轿车出来,怎么不送别墅送游艇?”周游说:“我就是怕搞得太大,所以才没这么干。别墅有现成的,你要是答应,下次我就直接去三亚买游艇了。”郑苹无语,对付这样的纨袴子弟,话一定要往狠里说,“我非常不喜欢这样,”郑苹明确告诉他,“别学你爸捧戏子,他那是老一代的做派,八百年前就过时了。”周游说:“我不捧戏子,我只捧你。你是戏子吗?你是艺术总监。”郑苹道:“我不是我妈,别说游艇,你就是买飞机也没戏。”周游照例是笑笑,不妥协,也不跟她真吵。八年来,两人像亲戚,又像朋友。周游跟她同岁,月份稍大些,初见面那阵客客气气,有些半路兄妹的味道,后来熟了,就比亲兄妹还随便,说话行事游离于自己人和外头人之间,好起来无所顾忌,狠起来又是剥皮拆骨。当然这主要是郑苹单方面对周游,尤其是郑母刚嫁给周父那阵,面上看着无异,心里只当他是半个仇人,眼神都是夹枪带棒。说起来还是周游难得,待郑苹就不用说了,对郑母也是不错,按理说十几岁的少年,对后母耍些刁也在情理之中,偏偏他这层看得极开。他曾对郑苹半开玩笑地说,我爸是多情种子,这点我随他。郑苹只当听不懂:“你爸讨三个老婆,你也随他?”他道,“就算讨三个老婆,你也是最后白头到老的那个。”郑苹嘴上照例又是一顿揶揄,心里晓得这话不假。她在英国读书那几年,他每隔两个月便飞去看她。她回国办话剧社,是他给她张罗,人脉上资金上,料理得妥妥当当。连话剧社门厅正中那幅山水画,也是他周少爷的真迹。“换了别人,一百万求我一幅,我都不肯。——你自己要拎得清。”周游从小习画,这几年因为跟着父亲学生意,便搁下了。在别人面前,他是少东家太子爷,唯独对着郑苹,就成了喽罗跟班。抽奖那事,连他父亲都有些看不下去了,吃饭时半真半假地训他,说“总经理我另外找人当,下次调你去营销部,看你是把好手。”以郑苹的性格,贴心贴肺的朋友不多。周游算是仅有的一个。愈是这样,说话便愈是不讲究,心里想的便是嘴里说的,一点不加工。也亏得他才忍受得住。他也惯了,好的坏的,中听的不中听的,都当补药吃。从不与她较真。唯独前天那次,他不知怎的,竟动了真性子。话越说越僵。

“张一伟要是真的喜欢你,我把头割下来当球踢。”

“他不喜欢我,干嘛跟我在一起?”

“说了你要生气。”

“我不生气,你说。”

“其实我不说你也晓得,这些年他明里暗里搞的小动作,加起来都有一箩筐了。在检察院当了个小办事员,就人五人六起来。他也不想想,我爸要真跟他顶真,单凭八年前那一刀,他早就进大牢了——”

“这跟我有关系吗?”郑苹打断他,“说重点。”

“怎么没关系,你妈嫁给我爸,你就是半个姓周的,在那家伙眼里,你跟我们是一伙的。”

“那又怎么样?”郑苹好笑,“所以他想要始乱终弃,或者,先奸后杀?”

周游叹了口气,“郑苹你就装傻吧。智商135的人,装35,不累吗?非要我把话说得那么明白是不是?那好,我一条条列给你听。先说那个姓王的女人,是他介绍进来当会计的吧?你也真是到位,二话不说就把老刘给辞了,给人家腾地方。他是变着法子来查帐,你不知道吗?亏得现在是没事,要是真有些什么,我爸、我,还有你,统统都要吃牢饭。”

“你都说了没事,那怕什么?”郑苹冲他一句。

“还有他妈,淋巴瘤晚期,是你自己说的,三个礼拜化疗一次,每次打两支‘美罗华’,一支两万多。丙种球蛋白,营养针,五百多一支,两三天就要打一支。八年了,他早不找你,晚不找你,偏偏挑这个时候找你。为什么?难不成找人要结婚冲喜?本来这也没什么,男人玩女人要花钱,女人玩男人当然也要花钱,我找个小明星睡一晚几十万,你给他妈住贵宾病房,大家都是花钱找乐子,什么玩不是玩,是吧?可你要是来真的,就没意思了。”

“还有呢?”郑苹朝他看,“——说下去。”

“是你让我说的,”周游犹豫了一下,没忍住:“也好,索性我给你兜头浇盆冷水,让你彻底清醒——男人嘛,就那么回事,追了他那么多年,顺风蓬也扯得差不多了,见好就收。你长得不难看,身材也过得去,又是自己送上门,这么便宜的事,不要白不要——”

手机就是那个时候砸坏的。周游的额头也撞出个桂圆大小的包。事后郑苹多少有些后悔,吵就吵了,还动手,又不是小孩子。况且愈是这样,便愈显得自己心虚。该一笑了之才是。一股邪气因那人而起,竟全出在周游身上。郑苹又想起前一日晚上,她和张一伟都醉了,他先送她回家,到了她家门口,她邀他进去坐坐。他没有拒绝。两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他伸手去解她的衬衫扣子,她问他,“你喜欢我吗?”两人都醉得很厉害,脑筋跟不上手,耳朵跟不上嘴。她完全不记得他是怎么回答的,怎么想也想不起来。只记得墙上的挂钟“哒哒”地走着。是时间流动的声音。此刻不知怎的,那句话忽然一下子从某个角落蹦了出来。——那时,他大着舌头,贴着她的耳朵,轻声道:

“我说喜欢你,你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