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那条弯弯的小河

暮色漫过青瓦时,案头的稿纸被风掀起一角。钢笔尖悬在“1998”的尾音上,墨水滴在纸页边缘,晕染成一小片浅蓝的水洼——多像记忆里那道永远清冽的河,总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漫过心堤。

那年春末,我蹲在老家的石板埠头,看父亲补网时指间明灭的烟头。火星溅进河里,化作流萤般的光点,随波逐流到看不见的远方。那时的小河还未被水库截断,河水会在石头上撞出银白的碎钻,岸边的芦苇丛里藏着青壳的田螺,螺壳上的纹路像极了时光的指纹。录音机里飘出罗大佑的《恋曲1990》,却总被流水声打乱节拍,后来才懂得,有些故事从一开始就写在河水里,等着被岁月的手轻轻捞起。

稿纸上的前六个片段写于 2010年的梅雨季。窗台的薄荷盆栽已换了三茬,当年的钢笔字迹却还渗着蓝黑墨水的潮气。昨夜重新翻开时,一张泛黄的便签从纸间滑落,是那年在师范学校的食堂里写的:“小江湄蹲在河边洗背兜,水花溅湿校服袖口,像蝴蝶敛翅。”字迹被水洇过,“蝴蝶”二字糊成浅蓝的斑,却让我突然听见十六岁那年的蝉鸣——午后的阳光把河面晒得发白,沈砚白的白 T恤在远处晃动,像朵漂在水上的睡莲。

这些年总在问自己:当水库的闸门落下,当记忆的河流改道,那些被妥善收藏的片段,究竟是属于我的独家秘宝,还是早已成为流淌在时光里的公共记忆?就像此刻指尖抚过的稿纸,边缘已泛起细密的毛边,却仍能清晰看见当年在“父亲的礼物”章节旁画的小哭脸——那是想起母亲举着竹条却终究没落下的瞬间,想起父亲烟杆上永远磕不完的烟灰,想起自己躲在灶台后偷吃炖肉时,油星溅在围裙上的灼痛。

河对岸的老樟树又添了五道年轮,而稿纸间夹着的三叶草标本,却还保持着二十年前的姿态。有时会想,若真的打开灵魂深处的木盒,那些被河水浸泡过的故事,会不会像晒干的鱼干般失去鲜活的纹路?可更多时候,看着案头渐渐增厚的稿页,看着字里行间闪烁的萤火与星光,突然明白有些珍藏从来不是封存,而是让记忆在文字里重新流淌——就像水库的水面下,永远沉睡着那条弯弯的小河,只要月光足够清亮,总能看见鹅卵石上的苔痕在轻轻摇曳。

笔尖终于落下,在“如果不能”后面画了个小小的顿号。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晾衣绳上的校服滴着水,在水泥地上砸出圆圆的印记。远处传来收废品的吆喝声,惊飞了电线上的麻雀,却惊不动稿纸上静静流淌的时光。或许终其一生,我们都在学习如何与记忆共处:把疼痛酿成河底的细沙,将温暖折成漂在水面的纸船,而那些舍不得忘记的人啊,早已化作河流的一部分,在血脉里潺潺不息。

合上笔记本时,暮色已浓。案头的台灯在稿纸上投下温柔的光晕,像极了那年中秋,我们坐在河边烤红薯时,跳动的篝火映在每个人脸上的暖。明天,或许该去看看那座水库了,看看当年的小河是否真的消失,还是以另一种方式,永远流淌在每个记得它的人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