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相逢何必曾相识

“本初,亡于其重情而轻势也……”

刘方倚在车辕上喃喃自语时,徐奉正挥着马鞭往雒阳城外赶。

约莫半个时辰,马车在一座矮山脚下停住。

午后的日头斜斜切过疏枝,在蜿蜒山道上织出满地流金。

刘方抬手于额前遮住强光,望着半山处隐约可见的青石墓冢。

忽闻身后徐奉挠头嘀咕:

“这荒山野岭的……大人怎知袁绍在此?”

话音未落,徐奉的目光就被山道两侧的寒梅勾住。

似是争相竞放,枝桠上还凝着未化的霜。

“今……是袁本初养母忌日。”

刘方踏上第一级石阶,指尖拂过石缝里新生的蕨类:

“她临终前嘱意葬于此处,说‘无需依附祖茔,自可成青山’。”

话音里带着几分怅惘,前世那个拽着他衣袖往山上跑的少年,此刻应已在墓前。

他还记得袁绍说过,自小跟着养母来这儿静心,每次都会植下一棵树。

起初,这里只是座小荒山,后来有了路,也有了这满山寒梅。

转过几道弯,梅影深处果然立着道素白身影。

那人长身玉立,宽袖挽至肘间,正持剪修剪墓旁杂枝。

现在的袁绍,虽说眉眼间还带着未褪的稚气,却已是位难得的俊俏儿郎。

只是身形略显单薄,鬓角微湿,想来是哭过一场。

身后的墓碑简陋至极,仅刻“袁成之妻墓”,虽有苔痕淡淡,却被扫得纤尘不染。

徐奉见状,刚要开口,刘方指尖虚按在唇上,眼尾扫过墓碑。

徐奉立刻噤声,凑过来听他低声嘱咐几句,便转身往梅树丛里去了。

刘方解下腰间酒囊,静静地候在原地。

山风裹着梅香拂过,混着泥土的潮气,比雒阳那些熏香舒心多了。

不多时,徐奉取来三枝带雪的梅。

……

刘方缓步上前,将梅枝轻轻插在墓前的石罐中。

拔开酒囊,酒液倾在石板之上。

青梅酒,多少有些酸涩……

袁绍似是惊动,抬眼望来:

“何人?”

毕竟在这清幽的墓地,突然来了不速之客,任谁都会有些不悦。

四目相对时,本有反感之意。

却见来人衣着素净,唯持寒梅映雪,竟显清绝。

刘方拱手一揖,温声而语:

“在下途经此地,见梅枝料峭,聊表敬意。”

袁绍望着石罐中挺立的花枝,忽觉眼前之人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何时见过这般通透的眼神。

心中莫名一动:

“阁下,吾等可曾见过?”

忽的,一片红梅落在刘方肩头,不由恍惚。

本初……吾等何止是见过……

只是如今,青山依旧,故人却要以新面目相逢了。

“未曾。”

“那……”

袁绍正想再说些什么,却被刘方抬手止住。

山风裹着碎梅掠过,唯有轻音漫耳:

“青山自有明月照,与君何必曾相识。”

听闻此言,袁绍反倒卸去了心中疑惑。

他拂去石案上的落英,语气都松快了些:

“此处乃家母长眠之地,君若不忌讳荒寒,不妨同坐。”

刘方望着他素白的衣襟上点缀的梅色,忽觉时光流转……

那时他们也常坐在墓前,袁绍总有说不完的话。

说养母如何教他辨识梅枝,如何在寒冬里盼着第一朵花开。

也许是说给他听,也许是说给这位母亲。

……

刘方依言在案旁坐下,指尖拂过石面:

“令堂想必是位清雅之人……”

他抬眼望向漫山寒梅浅笑:

“竟能让这荒山生香,让顽石含情。”

枝桠间漏下的阳光正聚在墓碑上,将“袁成之妻”四字映得发亮。

袁绍摇着头,不由低叹:

“她生前唯爱梅,总言'草木本无心,因人始有魂',此刻竟能从君口中得了回响……”

“只是可惜……她见不到今日这满山盛状了。”

刘方拔开酒囊封口,青梅酸涩已过,甘甜浮现。

他啜饮一口:

“某瞧这些梅枝都朝着墓碑倾斜,倒像是在护着什么。”

“君看得细……”

袁绍神情突然暗淡:

“家母曾言,人活一世如梅开一遭,开时不避风雪,落时不恋枝头。”

“不必在意许多……就像这梅,生在荒山野岭也能活得肆意。”

他望向过墓碑上的苔痕:

“临终前她说,若有朝一日,她不在了,也会化作这梅林中的一颗伴着某。”

“如今看来,倒是应了她的话……”

山风穿林,残梅簌簌而落,沾了袁绍鬓角未干的泪痕。

“令堂若能知晓君之用心,看见君今日之风度,定会欣慰不已。”

袁绍抬头,眼中泛起微光:

“君倒真是位妙人,区区几言,竟让某如此失态。”

刘方挥了挥手,递过酒囊:

“母有慈心,君有孝意,何来失态一说?”

“若君不嫌,可愿与某共饮赏梅?”

袁绍洒脱一笑:

“君有意,某岂敢推辞?”

接过酒囊时,两人指尖相触。

袁绍触到薄茧,再观其气度……

此人不似寻常士族子弟。

无妨!

且先痛饮一口。

“好个洒脱儿郎!”

刘方见状抚掌而笑,指向石罐中斜插的寒梅:

“某常闻,梅有三德……”

“未放时藏香,开时傲霜,落时化泥。”

“某以梅观君,君恰时那未放将开之梅。”

袁绍顿时正襟危坐:

“愿闻其详。”

刘方拂去膝头落梅:

“未放时藏香,是君蛰伏汝南,广纳有识之士。”

“所谓将开,正如君守孝六年,暗中筹谋,欲行之事……”

话音未落,袁绍浑身一震:

“君……究竟何人?”

说着,袁绍手已经按在腰间佩剑之处。

山风忽然转急,徐奉见状上前一步。

刘方却不答,径自折下一枝横斜的梅枝:

“某曾见匠人雕梅,先削去旁枝,方显主干峥嵘。”

他将枝条轻轻放在墓前,断口处渗出的清液在石面上蜿蜒:

“令堂当年种下第一株梅时,可曾想过今日成林?”

这话如重锤敲在袁绍心上。

“敢问先生……”

袁绍忽然长揖及地,素白衣摆沾满梅瓣:

“若要成林,当断几何?”

他抬眼时,阳光正穿过梅枝间隙,刺在脸上。

刘方凝目片刻,缓缓俯身,扶起袁绍:

“梅开三度需待雪,而君之雪……”

“今日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