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人啊,该从这场幻梦之中醒来了

在被带到这里来之后,赵留就没怎么再说过话。除了最开始的侮辱之外,甚至都不再去攻击那个发狂的傀儡,或者叫家政机器人。

他就保持着这样的状态,保持着沉默。失去四肢和头颅的躯干倚靠着不朽的墙壁,头颅滚落在地上,溃烂的面庞对着天空。

两人的头颅在此刻近在咫尺,看着那颗在生与死的境地中永恒循环的头颅,朝露其实有很多东西想要问。

但那些话到了嘴边,最终还是化作了无声的沉默。

赵留布满猩红脉络的眼眸直勾勾地看着天空,但那里只有战舰的阴影。

但朝露也知道,他应该是正在看着一些自己并没有办法看到的东西。

对于赵留能看到一些自己看不到的东西的这件事情,朝露倒是没怎么怀疑过,哪怕是在来到弹坑,见到赵留真正展现出他的‘超凡’之前。

因为这种情况在赵留以外的人身上也出现过,荒野上会有一些非常特殊的环境,在那些环境之中,有些人能看到一些景象,而有些人却不能。

“在那里,你又看到了什么呢?”

看着赵留,朝露发出无声的询问。

*

*

*

时间琥珀的边界变得模糊,那片被永恒封印的晨曦不再是遥远的背景板,赵留的视界被无形的力量拖拽着,一头栽进了那个温暖的早晨。

麦浪扑面而来,赵留深吸了口气,那是阳光与泥土混杂后的气息,就像赵留记忆中那个温暖的午后,那是属于记忆的味道。

金发的小男孩赤着脚在田间欢快地奔跑,稚嫩的笑声清脆得像风铃。远处篱笆上的牛仔裤随风轻轻摆动,未完成的秋千木架投下长长的影子。

“克利巴夫!别踩坏了麦子!”

远处的农舍,一个女人站在门口,大声嘱咐着自己的孩子。使用的是汉语,相比较赵留现在所处的时代,这个口音要更接近他前世的普通话一些。

农舍周围环绕着一望无际的麦田,旁边是一间巨大的库房。

顶楼停着一架飞行器,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可能是农药机,也可能是出行工具。当然,更可能是两个用途皆有。

赵留能触摸到篱笆上牛仔裤粗糙的质感,能嗅到从农舍内飘来的食物香气,甚至能感觉到那呼唤声里蕴含的无奈,和永不枯竭的爱。

这一切的一切凝固在同一个永恒的瞬间。这是一个完美的闭环,一个拒绝任何改变、任何终结的牢笼。

小男孩克利巴夫正跑向一只停驻在麦穗上的斑斓蝴蝶。就在他即将扑到的瞬间,蝴蝶的翅膀突然闪烁了一下,动作短暂一滞,仿佛卡顿的影像。

克利巴夫扑了个空,小小的身体失去平衡,踉跄了一下。

他困惑地眨眨眼,看着空无一物的手心,又抬头望向万里无云的晴空,似乎在寻找那瞬间异常的源头。

但在那里,在那蔚蓝的天空之上,什么都没有。

他稚嫩的脸上掠过一丝茫然。

此时,母亲在屋前的呼唤声再次响起。

“克利巴夫,吃早饭了!”

但这一次,母亲的声音在尾音处,却是极其突兀地掺杂了一丝冰冷的的电子合成音:“……坐标校准……0772……太华……母舰指令……”

农舍前的篱笆上挂着的牛仔裤在阳光下闪耀,突然呈现出战舰外部装甲上那种完美的几何切割面形态。

克利巴夫正拍打着膝盖上的尘土,听到那变调的呼唤,小小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缓缓转过头,望向农舍的方向。

这一刻,那双湛蓝、属于孩童的眼睛深处,赵留看到了已持续亿万年的疲惫,以及无尽的困惑。

毕竟,这是一场五千六百万年的幻梦。

整个金色麦田的景象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天空瞬间变成一片深邃冰冷的宇宙深空。

星辰在苍穹之上闪耀,如战舰上的无数信号灯。

巨大的战舰轮廓在背景中浮现,秋千化作舰桥中的座椅,木架化为冰冷的仪表盘。

麦田是战舰的永恒甲板,男孩身形猛地拔高、拉伸,凝固成一个穿着笔挺军装、金色短发、挺拔却孤寂的身影。

他站在操作台前,凝视着无垠的星海。母亲呼唤的声音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刺耳的战斗警报。

“坐标校准,武器……”

但这一切只持续了短短一瞬。

如同被激怒的防御机制启动,金色的麦田强行覆盖了冰冷的宇宙和战舰轮廓。

温暖的阳光重新洒下,警报声被麦香与母亲的呼唤所取代,拔高的军装身影再次坍缩回那个金发小男孩。

然而,这一次,小男孩克利巴夫没有继续奔跑。

他站在田间,背对着赵留的视界,小小的肩膀微微颤抖。以一种缓慢,完全不符合孩童姿态的僵硬转过身。

那张属于孩童的天真脸庞上此刻只剩下极致的空洞,湛蓝的眼睛直勾勾地“望”向赵留的所在。

那并没有实质的形体,只有一湍扭曲的、来自现实的乱流。

孩童的嘴唇翕动,没有发出任何属于孩童的声音,只有沉重冰冷,饱含着超越时间沧桑的巨大悲伤和绝望。

他流下干涸的眼泪,在时间长河的另一头与赵留对视。

五千六百万年。足以让沧海变作高山,让物种兴替轮回无数代。

而在这里,在这最后的意识碎片里,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童年,只有这金色的幻梦。

“梦……”

“该醒来了么?”孩童带着巨大的悲怆,发出颤抖的声音。

布满猩红脉络的眼球深处掠过一丝罕见的微光,朝露看不见那金色的幻梦,但是她看到了赵留眸中的微光。

那是悲悯。

幻梦的维度,赵留的意志凝聚成形。

并非他此刻溃烂可怖的模样,而是一个模糊的、带着超然气息的影子。

他微微俯身,目光与这位被困在永恒中的灵魂平视。

语气之中并无对待家政机器人时那般的倨傲、嘲弄与恶毒,而是带着一种穿透时空、直抵灵魂核心的平静力量。

他的声音在凝固的晨曦中轻轻响起,在这永恒的时光碎琥珀上敲出第一道裂痕:

“这是一场持续了五千六百万年的幻梦。”

话语间,永恒的金色晨曦微微颤动。

“人啊,该从这场幻梦之中醒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