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昆仑墟·天火坠落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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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铜巨树在罡风中摇晃,十万八千片叶子同时发出编钟般的轰鸣。我赤足踏着树冠逆风而行,腕间玄铁链没入云海深处,另一端拴着正在涅槃的凤凰。它的左翼已经露出森森白骨,金红羽毛飘落处,竟在云层上烧灼出星图般的孔洞。

这是第七次为它接引天火。

罡风突然化作利刃割破掌心,血珠坠向人间时,我看见大地上正在集结的军队。黑压压的青铜战车如蚁群涌动,矛尖挑起的战旗刺破晨雾,旗面绣着的饕餮纹竟与三十年前在东海斩杀的那只一般无二。凤凰忽然剧烈挣扎起来,它被玄铁链贯穿的第三根趾爪渗出琉璃色的血,那血落在云层上,映出个正在占卜的巫祝——他手中龟甲裂纹,分明是三百年前我留在渭水河底的璇玑阵图。

“安静。“我扯动锁链,凤凰颈羽炸开时抖落的火星点燃了整片云海。火光中浮现出九只巨鼎的虚影,鼎耳上缠绕的紫气正在被某种漆黑如墨的东西侵蚀。这景象让我想起上次月食时,那个在洛水畔向我跪拜的铸鼎匠人——他往铜汁里掺入自己骨血时,可曾料到王气会变成吞噬文明的蛊毒?

凤凰突然发出裂帛般的清鸣。它残缺的右翼扫过云层,燎原之火中竟显出七十二座烽燧台的轮廓。我认得其中那座缺了望楼的,正是当年为镇压蚩尤残魂所筑的第一座星陨塔。此刻塔基正在渗出暗红血水,顺着地脉流向那些饕餮战旗飘扬的战场。

腕间锁链骤然绷紧,凤凰拖着我在云层上犁出百里长的沟壑。它金瞳里映出我的倒影:依旧是最初授《阴符经》时的素衣玉冠,可发间不知何时缠上了几缕猩红丝线——那是五千年来所有死于兵劫者的执念。这些丝线正沿着我的脊柱生长,在尾椎处结成个铃铛形状的骨痂,每当战鼓响起就会共振出青铜器的颤音。

下方突然传来破空之声。九支缠着符咒的玄铁箭矢穿透云层,箭镞上跳动的雷光分明刻着龙虎山天师印。我挥袖卷起罡风,箭矢却化作锁链缠住凤凰的脚爪。云海之下,数百名踏着七星步的道士正在祭坛上起阵,他们背后飘扬的幡旗上,二十八宿星图竟是用人血绘成。

“连你们也要夺涅槃火种?“我并指斩断锁链,凤凰溅落的血在祭坛中央燃起幽蓝火焰。那些道士在火中扭曲成焦黑的树桩,树皮却浮现出我三百年前化身女冠时讲经的容貌。最年轻的树桩上还挂着半块玉珏,正是当年我送给那个在终南山问道的皇子——他发誓要铸的仁者之剑,终究还是化作了嗜血的箭镞。

凤凰突然停止挣扎。它残缺的羽翼垂落下来,覆在我肩头竟有千钧之重。云层下的战场传来震天杀声,我看见第一个阵亡士兵的魂魄升腾而起,那缕青烟在触及云层的瞬间,突然化作带火的流星砸向西北方——那里矗立着我在河图洛书现世时种下的第一棵青铜神树。

腕间锁链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凤凰仰颈长啸,声波震碎了正在凝结的新月。在月光碎屑纷扬中,我望见自己的命星正在天幕上忽明忽暗,星辉投射处,竟与三万里外某座佛窟壁画上的飞天轨迹重合。那个手持断弦箜篌的飞天,裙裾褶皱里分明藏着半篇我未写完的《止戈赋》。

“原来因果早在这里等我。“我抚过凤凰绽开的骨翼,指尖触到枚嵌在血肉里的青铜残片。这是上次轮回时,那个哭求我阻止连弩发明的工匠,在自焚前塞进凤凰喙中的信物。残片上的饕餮纹正在蠕动,渐渐变成张人脸——竟是此刻云层下那个高举青铜钺的将军。

涅槃之火突然转为纯白。凤凰挣脱锁链的瞬间,我听见人间传来九鼎共鸣的巨响。那些镇压四方的重器正在裂开缝隙,每道裂缝里都涌出黑红相间的雾气,雾气中隐约可见十二道文明火种在挣扎。最微弱的那道火光照出了令我窒息的画面:未来某个海港中,孩童们正用带凤凰纹样的瓷器,盛装能焚毁城池的黑色火药。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时,我做出了违背天道的决定。扯断七根锁链熔成金针,蘸着凤凰心头血在掌心刻下逆行咒文。阵成那刻,昆仑墟十万年不化的积雪开始崩塌,雪浪中浮现出七十二王朝的虚影。凤凰残缺的羽翼终于完全展开,覆羽下抖落的不是火焰,而是无数闪着微光的《阴符经》竹简——每片简牍都记载着被我修改过的历史。

我们坠向人间时,九重天上传来玉磬碎裂的声音。我知道,那意味着紫微垣的帝星们终于发现,这个执掌兵戈的女神早已不是天道傀儡。凤凰燃烧的尾羽在苍穹划出血色轨迹,宛如一柄斩开混沌的巨剑,而剑尖所指处,正是那个在母亲尸体旁捡起断矛的稚童——他衣襟上沾着的乳牙,将会在千年后长成刺破宿命的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