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前艺术中的制图冲动

图画与地图是两个相关联的概念，它们是图形交流（graphic communication）的一体两面。[4]通常人们并不认为图画与地图可以相互转换，认为二者是非此即彼的关系，因此总是想在描绘一个地方的图画和地图之间画出一道界线。但是，这道界线只有在理解了艺术家最初的想法与意图的前提下才有意义。图像的形式是由其传递的信息来给定的。在研究史前艺术时，显而易见的困难是，如何重新发现其原初的功能以及解密其所传递的信息，这个信息在史前时代有某种意义，但我们现在对它已完全陌生。一定要在二者之间做出区分的结果往往是，人们可能认为这种结论过于随意，以致无法接受。但我们还是得分出图画与地图之间的界限。只是在本章中我想提出一种更加合理的区分依据，既不同于古代文献中对二者特征的描述，也不同于从前地图史学者在研究地图起源时所持的看法。贯穿本章的一个基本前提是，我们的关注点仅限于那些适于进行地图学分析的图像。其他由一两条线组成的图形，或许曾经是史前空间交流的组成部分，但由于它们保存得不够完整，或者过于破碎，无法从中得出什么合理的结论。这些材料本章弃之不用。

问题之一是如何在史前艺术中区分图画与图画式地图（picture maps）。图画式地图，如我先前所指出，是多种绘画透视法的混合体，有些元素只表现侧面，有些元素则表现为平面。[5]侧视图元素多用于拟人化形象或动物图形，有时也用于建筑等景观要素（landscape features）。平面图元素通常包括用单线或双线表现的闭合图形（enclosure）。实际上，在史前艺术中，这种闭合图形常常是地图上至关重要的符号标识，因为它通常描绘空间——一个有着地物（如房屋）分布，或事件（如捕杀动物）所发生的区域。在图画式地图中，作者兴趣的焦点可能是事件本身而不是其发生的地点。尽管如此，这种呈现方式也包含了地图的基本概念：表现（地物）分布，而且有明确的平面展示（plan representation）意识。不要忘记，史前艺术在表现空间分布时，遵循了拓扑学（topology）的一条重要原则，即邻近原则：表现一个个相互邻接的事物，同时很少或基本不考虑方向、距离和形状。[6]史前地图在这方面可能已经相当精准了，但是在现代人眼中，它看起来是“奇形怪状”的。史前平面地图尤其如此。

图1.1 早期人类以平面形式表现的闭合形状

以平面形式描绘封闭形状的念头在亚洲史前时代广泛存在。下面这些例子是从考古文献中提取的。

（a）米尔扎布尔的一幅岩画，有人认为这幅画表现了在围栏内跳舞的人们。出自Rai Sahib Manoranjan Ghosh，Rock-Paintings and Other Antiquities of Prehistoric and Later Times，Memoirs of the Archaeological Survey of India，No.24 （Calcutta：Government of India，Central Publication Branch，1932；重印 Patna：I.B.Corporation，1982），18 and pl.XXIa （fig.2）.

（b）据称这幅发现于比姆贝特卡的中石器时代（约公元前8000—前2500年）的岩画，展示的是儿童的下葬与哀伤的家人，带开口的圆圈代表坟墓的轮廓。出自Vishnu S.Wakankar，“Bhimbetka-The Prehistoric Paradise，”Prachya Pratibha3，No.2 Guly 1975）：7-29，fig.7，No.9.

（c和d）岩画出自亚美尼亚的历史胜地休尼克。出自Grigor Hovhannesi Karakhanyan and Pavel Geworgi.Safyan，Syownik'i （Yerevan，1970），figs.176.2 and 237.2.

（e）在蒙古国伯颜-洪戈尔（Bayan Khongor）省Script Valley 90号岩石所刻骑马人和动物图形中，有一个近圆形的地物，与佛朗哥—坎塔布连（Franco-Cantabrian）旧石器和中石器的岩洞艺术中的一些地物非常相近，后者被解读为“游戏围栏”。引自N.Ser-Odzhav，Bayanligiyn Khadny Zurag，ed.D.Dorj（Ulan Bator，1987），118，fig.89.

（f）中国阴山岩画，原标题称之为“一个跳舞的人，推测在小屋中”。引自Chen Zhaofu，Cina：L'arte rupestre preistorica，Italiantrans.Giuliana Aldi Pompili （Milan：Jaca Books，1988），178 and fig.25。

亚洲史前艺术中的大量岩画或雕刻反映了上述地图学考量。例如，在米尔扎布尔（属印度北方邦）岩棚上的一幅画中，有一个由双轮廓线和扇形边饰组成的长方形围住一组站立的人物（图1.1a）。据说，这幅画表现了“四个淡红色的人在围栏内跳舞”。[7]有人认为闭合线条只是艺术家添加的抽象边框，但我想特别强调，在欧洲岩画艺术中几乎从未发现类似的边框或边界图形。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亚洲的情况有什么不同。只有将类似的图形解读为一幅组合图画的一部分时才说得过去，尽管还没有证据表明，艺术家起初就刻意将其设计成一组连续的图画。另外一个例子是发现于印度比姆贝特卡（Bhimbetka）中石器时代岩棚上的图画 （温迪亚山脉，印度中央邦）。人们认为这幅画表现了一间小屋和某种闭合空间内“儿童的丧事及其家人的哀悼”（图1.1b）[8]。还有一个例子来自印度南部泰米纳德邦（Tamil Nadu）的科鲁尔村。据称岩画的年代为公元前一千纪晚期，这幅画被描述为表现了动物和“几根线条，让人想到某个防御地点，可能类似于原始城堡之类的东西”。[9]类似的描绘亚美尼亚也有过报道。从前的休尼克（Syunik，今锡西安附近）的一幅岩画上有一个近圆形的围栏，内有两个线刻人物（图1.1c）。[10]另外一处用双线画成的不规则形，这个空无一物的围栏与约旦拉朱姆-哈尼（Rajum Hani）石画上的动物圈栏非常相似（图1.1d）。[11]有报道称，在蒙古国的一处岩壁上刻有围栏的轮廓，类似于欧洲旧石器时代被亨利·布勒依（Henri Breuil）解释为小屋或猎物围栏（图1.1e）。[12]在中国，我们还见到内有四个人物的闭合圈，可能是小屋（图1.1f）。还有两个来自印度的例子，小屋中有一些图形，地面铺有虎皮（图1.2a，图1.2b）。在所有这些样本中，小屋的建筑都以平面来表现，就像从上往下看一样。鉴于此，可以把它们当作早期地图绘制史的组成部分。但是，在史前岩画艺术中，也有一些岩画只表现其组成部分的侧视图（剖面），如图1.2c所见。我们将这一类岩画归为图画，而不是图画地图或者图画地图的雏形。

亚洲史前岩画艺术中有两个杰出的作品应该引起足够的重视，特别是因为从中可以找到解决史前地图识别问题的办法。虽然两件作品都以侧视图表现建筑群，但其中一幅作品已然相当符合我们关于地图展示地方的标准；相应的，另一幅则大体符合我们关于以图画而不是地图展示一个地方的观点。

第一幅作品是叶尼塞河米努辛斯克（Minusinsk）的波耶尔（Boyar）岩画。它们分成两组，分别是波耶尔大岩画（Minor Boyar）和波耶尔小岩画（Minor Boyar）。[13]在已有的研究中，前者受到更多的关注。据说它的年代为公元前一千纪。从风格看，这些岩画属于青铜器时代居住在草原环境中的哈卡斯人（Khakass）的艺术。岩画于1904年首次被考古学家发现。在伸出山顶的泥盆纪红色砂岩上琢刻出人物，由此形成连续的岩画带。从远处看时，岩画群呈现出一种“雄伟的景象”，使这个地方有一种“与众不同和独一无二的氛围”。[14]

岩画带中挤满了动物（鹿或牛）和参加各种活动的人物，还有家用器皿（如至今还用来装马奶酒的提桶或碗）（图1.3）。从中可分辨出大约16个单体建筑，都只画出轮廓。这些建筑有两种式样——一种是斜坡顶的木屋；另一种表现当地蒙古包的圆顶锥形木架帐篷。整个场景被认为是正在举行某种仪式或庆典的村庄。除了小屋，没有描绘其他的景观要素。没有任何东西是用平面来表现的。另外，我们无法确定这一组岩画到底是不是一次完成的。我们只是被告知，这些岩画“不仅是许多画面的汇集，而且是一个由许多自成一体的单个岩画组成的整体”，可是，这里所暗示的各岩画之间的关系，或多或少只是指排列整齐的建筑而已。而且，作者也承认，岩画上各种图形和人群的创作延续了一段时间，虽然延续时间不长。[15]因此，很难将波耶尔大岩画视作图画式地图而不是一幅画，无论这幅作品所表现的真实或想象的史前聚落中传统节庆盛宴是多么引人入胜。[16]画面上没有任何闭合线条，因此不可能断定最初这些画作是否有意展示许多分散在一个区域的建筑（似乎以三维立体的形式），抑或只是想在岩面合适的地方见缝插针地画出这些小屋而已。

图1.2 印度岩画艺术中所绘的闭合图形和边界线

小屋和院落画的或是俯视图（平面图，如a和b），或是地面平视图（轮廓或透视图，如c）。有人认为图a中所画闭合圈是藏身地或边界，而图c描绘的是“一个帐篷状的建筑……前方地面上的双线可能是用来固定建筑立柱的石条。”见Erwin Neumayer，Prehistoric Indian Rock Paintings（Delhi：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3），89。图a 和 图b出自撒昆达Satkunda （中央邦）。虽然这些画可能作于历史时期早期，但其风格来自铜石并用时代（公元前最后一千纪）。图c的年代为中石器时代，出自拉哈乔尔（Lakhajoar）。

原画尺寸：22×35厘米；22×34厘米；24×38厘米。出自Neumayer，Rock Paintings，第136页图128、图129）以及第89页图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