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富于并赋予梦想和希望

梦想和希望是儿童文学的永恒主题,梦想是儿童文学叙写的对象,而希望则是儿童文学营造的目标,由于儿童文学的纯净特性和幻想气质,本就带有极强主观性色彩的梦想和希望几乎成了众多儿童文学文本中的主体,它们恣意地、自由地徜徉于儿童文学所栖居的诗意大地上,尽最大努力为孩童们构建一个完美的“黄金时代”。提到“黄金时代”,我想到了两位文学大师,一位是中国新文学的先师鲁迅,他在《头发的故事》中借俄国小说家阿尔志跋绥夫的话问道:“你们将黄金时代的出现豫约给这些人们的子孙了,但有什么给这些人们自己呢?”[1]虽然鲁迅并不确信甚至否定“黄金时代”的出现,但如果“黄金时代”真的会到来,那么,鲁迅会毫不犹疑地将这个时代留给未来的孩子们,这从鲁迅“救救孩子”的呐喊声中便可了然;我想起的另一位是西班牙著名诗人希梅内斯,他在《小毛驴之歌》中也引用了一位德国浪漫主义诗人诺瓦利斯的话:“哪里有孩子,哪里就有黄金时代”,并由此生发出了他的核心思想:“这个黄金时代就像从天上降到地球上的一个小岛一样,诗人在那里漫步,心旷神怡,他最美好的愿望就是永远不离开那里。”[2]《头发的故事》发表于1920年,而《小毛驴之歌》出版于1914年,两位同出生于1881年的文学大师几乎在同一时代表达了极为相似的观点,那就是:梦想和希望属于儿童、源于儿童,有儿童的地方就会有黄金时代。

一 梦想和希望的文学由来与呈现

正如希梅内斯所说:“孩子们的黄金时代啊,你是惬意之岛,空气清新,充满生气,你永远留在我那苦海一般的生命里,你的微风为我送来了这岛上的悦耳琴声,这琴声就像黎明时云雀的啼鸣。”[3]的确是这样的,诗人将自己的梦想、愿望根植在了这样一个美好的小岛上,因为这里是孩童的世界,孩童的稚嫩、天真、无瑕……为梦想和希望的营造与实现提供了最适宜的温床,就像詹姆斯·巴里笔下的“永无岛”,因为“永远的童年”而使那里充满快乐、幸福,所以,梦想和希望的文学由来和呈现更多是属于儿童、源于童年。

儿童(童年)是儿童文学的三大母题之一,这已经成为中国儿童文学学界的共识和常识,所谓母题,汤普森在《民间文学母题索引》中是如此界定的:母题是“能在民间传统中辨认出来的民间故事的最小单元……一个母题是一个故事中最小的,能够持续在传统中的成分。要如此它就必须具有某种不寻常的和动人的力量”[4]。而儿童(童年)确实具有这样“不寻常的和动人的力量”,因为其是儿童文学中的梦想和希望主题的最直接来源,其是承托梦想和希望的最主要载体。我想通过两个文本来说明这个问题,首先是中国现代乡土小说的代表作家鲁彦,他在其儿童小说《童年的悲哀》的开头中这样写道:“这是如何的可怕,时光过得这样的迅速!”……“谁说青年是一生中最宝贵的时代,是黄金的时代呢?我没有看见,我没有感觉到。我只看见黑暗与沉寂,我只感觉到苦恼与悲哀。”[5]本以为成年后自己可以有更大的能力去改变、改造这个世界,可迎接他的只有面对黑暗现实的无力和无奈,于是作家不得不将自己重新沉浸在对童年的那一段美好的回忆中,回忆中有无忧无虑的玩伴、亦师亦友的阿成哥、纯净的板胡琴声等,可这一切终因成长而消失殆尽。童年虽然充满了悲哀,也有着种种苦难生活,但相较成长后的青年时代,童年却给主人公带来过希望,那远比现实的黑暗要“可爱”得多,鲁彦毫不避讳地向人们宣示:童年时代才是真正的黄金时代,童年才是其葆有那一丝微弱希望的最大动力。再如前文提到的巴里的《彼得潘:不会长大的男孩》,“永无岛”上的孩童是永远不会长大的,也正因为如此,他们才有了传奇般的快乐生活、有了不再迷失的心灵和触手可及的梦想与希望,在这里,儿童就是通往快乐、幸福、理想和希望的代名词与通行证。20世纪80年代的时候,有心理学家将拒绝成长并渴望回到孩童世界的成年人归入精神病患者之列,他们的病理表现被称为“彼得·潘综合征”,毋庸置疑,任何一个成年人在社会化的过程中都一定会或多或少地有着这样的症状表现,因为成人发现当他们告别童年时代之后,整个世界都发生了变化,认同、呵护、玩乐等童年美好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竞争、伤害、劳作等,梦想在崩塌、希望在枯萎,所以,成人才会不自觉地向那个记忆中的童年方向退缩,这是非常典型的“成人反成人化”心理状态。我认为这是可以理解的,只要不影响一个成人的正常生活,时不时地回味一下童年也不失为宣泄现实压力、重构梦想与希望的一条有效通路。不论是鲁彦笔下的淅琴还是巴里笔下的小飞侠,他们都是有着极为明显“彼得·潘综合征”的人物形象,一个是因成长而更清醒认识了现实的黑暗后依靠回忆童年而获得勇往直前力量的成人,一个是因无限的梦想和希望而拒绝长大的儿童,成人和儿童在这里似乎达成了一个共识,那就是童年才是梦想的起点、希望的锚地。

刘绪源曾指出顽童的母题“以儿童的生活理想与成人根深蒂固的生活理想相抗衡,发出了童年的顽强呼唤,而又表达了对于童年的无限留恋”[6]。我想这就是儿童文学富于梦想和希望的最根本原因,因为儿童文学里到处是孩童们徘徊穿梭的身影、美好的或者不够美好的童年回忆、肆无忌惮的儿童们的幻想和想象,这些都与成人残酷的现实生活和理想相去甚远,所以,儿童文学更加富于梦想和希望,不光是对儿童这一主体接受者,对成人亦是如此。在这里,我愿意大声地呼唤童年并适度地回归童年,这是我们葆有梦想和希望的精神家园。当然,需要指出的是,儿童(童年)是儿童文学富于梦想和希望的根源,却并不是唯一的来源,儿童文学三大母题中的“爱的母题”和“自然的母题”同样是孕育梦想和希望文学主题的重要胎体,这里限于篇幅便不再一一论述了。

二 儿童文学如何营造梦想和希望

当我们探清了儿童文学富于梦想和希望的根源后,如何在儿童文学中为儿童和成人营造梦想和希望就成为我们需要解决的核心问题了,即儿童文学如何赋予梦想和希望。也许有人会对此提出疑问:儿童文学本就先天地充满着各种美好、幻想、理想和希望,又何须去研究怎样做的问题呢?其实不然,儿童文学确实因为童年、爱与自然等几大母题而与梦想和希望保持着紧密的亲缘关系,但儿童文学也是一种独立的文学样式,并非一个简简单单的枕边故事就可以营造梦想和希望的,其同样需要构思、技巧、叙事手段、各种方法论等,其同样是一个需要用心去做的工作,毕竟儿童文学服务的主要对象是儿童——人类世界的未来希望。那么,在营造梦想和希望这个主题上,儿童文学都做了或者可以做哪些工作呢?

在营造梦想和希望上,儿童文学曾经做了两种完全不同的尝试。第一种是在文本中直接叙写梦想和希望,我称之为正面描写。这种叙写手段相对明了,在文本的故事表述中将梦想和希望作为主体,甚至是推动整个故事情节发展的原动力。比如安徒生的童话《母亲的故事》,讲述了一位伟大的母亲为了孩子生的希望而艰难追寻和抉择的故事。“希望”是整篇童话的核心,这里既有母亲期盼儿子回魂与自己团聚的希望,也有对儿子重生并获得美好生活的希望,加之童年、爱等母题的参与,使得这篇童话分外感人,也让读者对母爱的无私与伟大有了更深切的认识,文学的教化功能也因此实现。再如梅特林克的《青鸟》,“青鸟”的象征意义是比较广泛的,但最为集中的还是幸福、梦想和希望,孩子们寻找“青鸟”的过程实际上就是追寻幸福、梦想和希望的过程。与此类似的儿童文学文本还有很多,它们都以正面描写的方式将梦想和希望直接呈现在读者的面前,故事明快、感情浓烈,极易引发读者的共鸣。第二种则属于一种反面叙写,在故事的表述过程中,作者并不明确叙写梦想和希望,甚至主要以叙写阻碍梦想实现和希望达成的内容为主,“苦难”是其中最为重要的关键词,可“苦难”描写并非这类文本的终极目的,“苦难”过后的“新生”才是儿童文学人文关怀的体现。也就是说,这一类文本表面上是在描写收获梦想和希望的艰难不易,可实际上正是因为这种不易才更能凸显梦想和希望的可贵。比如我个人非常欣赏的曹文轩的《青铜葵花》,这部作品将苦难写到了极致,可在这些苦难描写中我们还是看到了梦想和希望:雕塑家父亲在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历史背景下仍不放弃自己的艺术梦想、贫寒多难的青铜一家因为葵花的到来而洋溢着幸福和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向往、葵花返城的刺激让哑巴青铜重新说话……也许青铜和葵花这对少年男女从此便有了一段思念的距离,可谁又能说这段思念的距离不是一个新的梦想和希望呢?“当文学对现实人生表示不满,当作品充满深刻的忧虑,并在这忧虑之中渗透了渴望的时候,文学不就已经满载着憧憬,不就已经满载着关于未来的并不虚妄的‘梦’了么?”[7]的确是这样的,文本中的苦难非但没有消磨掉我们的人生信念,反而让我们对未来充满了梦想和希望,这也许就是富于梦想和希望的儿童文学的巨大力量吧。另外,儿童文学营造梦想和希望除了正、反两种叙写方式,我认为葆有儿童文学的原创性也是保证儿童文学的梦想和希望主题不会陈旧和枯竭的重要一环。我们已经有太多世界经典的相关文本了,怎样使新近文本超脱原有经典的窠臼,能够再次激发读者对梦想和希望的畅想与渴望就是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我认为增强儿童文学的原创性是最有效的方法。只有原创性提高了,中国儿童文学就不必再去模仿、追随安徒生、巴里、梅特林克……不必再去借用、艳羡别人的梦想和希望。

总而言之,儿童文学首先是富于梦想和希望的,是儿童(童年)、爱、自然等母题孕生了梦想和希望的文学主题,特别是儿童(童年),其是梦想和希望的最重要来源和最主要载体。其次,儿童文学能赋予梦想和希望,这是儿童文学的核心功能,也是儿童文学的文本特质。总之,儿童文学可以为我们种植梦想、收获希望,它是全人类的宝贵精神财富。特别是进入21世纪后,中国儿童文学无论是创作实践,还是理论研究都成了文学领域内的热点,作为儿童文学理论研究者,我也努力在儿童文学的各个方面探寻新的理论生长点,本书主要集中了我在儿童文学本体、主题、文体、地域以及出版传播等方面的理论思考,以期为新世纪中国儿童文学的理论发展提供多维阐释的可能性。同时,本书也是在我十余年的本科和研究生教学过程中以教研相长的方式所获得的一些收获,其也将作为教材为更多的学子开启儿童文学的美妙世界。


[1] 鲁迅:《呐喊·头发的故事》,载《鲁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88页。

[2] [西]希梅内斯:《小毛驴之歌》,孟宪臣译,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第2页。

[3] [西]希梅内斯:《小毛驴之歌》,孟宪臣译,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第2页。

[4] [美]斯蒂·汤普森:《世界民间故事分类学》,郑海等译,上海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第499页。

[5] 鲁彦:《鲁彦选集》,开明出版社2015年版,第79页。

[6] 刘绪源:《儿童文学的三大母题》,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7页。

[7] 刘绪源:《儿童文学的三大母题》,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6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