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神话:恶与善的终极较量

无论《阿多尼》还是《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它们都是关于人类对真善美的终极追求,对恶的摈弃,反映了善与恶在人类社会中的终极较量。《神谱》里的克洛诺斯狡猾多计,割下父亲的生殖器,是一种十分反常的行为,但也是对天神父亲乌兰诺斯虐待自己的反应。乌兰诺斯一开始就憎恨自己的孩子并把他们藏在不能见到阳光的地方,这不但在孩子的心灵上而且在孩子母亲的心灵上造成了严重的创伤。所以,当母亲提出要惩罚父亲的无耻、残暴行径时,获得克洛诺斯的欣然响应,他用镰刀割下了父亲的生殖器。显然,无论是儿子克洛诺斯,还是纵容孩子们惩罚父亲的母亲,他们内心都被某种恐惧的乌云笼罩着,到了置乌兰诺斯于死地而后快的田地。这种现象就是“创伤后应激障碍”心理反应所引起的必然结果,在很多伟大的文学作品中是经常出现的。

雪莱的长诗《暴政的假面游行》正是在“创伤后应激障碍”语境下写的。1819年8月16日,曼彻斯特及周边地区大约8万人在圣彼得广场集会,为争取生活权利举行示威游行。地方治安官下令军队逮捕集会的领导者,驱散群众;结果造成十余人死亡(其中包括一名儿童),约五百人受伤。虽然这次被称作彼得卢大屠杀的事件是法国大革命后英国激进派与保守派之间矛盾日益加深的结果,但政府事先预谋好通过流血镇压的方式给人民带来的不仅是恐惧,而且是愤怒和仇恨,同时也在雪莱身上激起了“难以压抑的义愤和强烈无比的同情”。[25]于是,他写出了《暴政的假面游行》,诗中说道:

然后暴政驾到,骑的白马,

污秽的血迹溅满浑身上下,

他的脸色苍白,嘴唇发灰,

活像《启示录》里的死鬼。[26]

雪莱在这一节诗里引用了一则《圣经》典故。《圣经·启示录6:1—17》写道:

我看见羔羊……揭开第四印的时候,我听见第四个活物说:“你来!”我就观看,见有一匹灰色马!骑在马上的,名字叫作死,阴府也随着他。有权柄赐给他们,可以用刀剑、饥荒、瘟疫、野兽,杀害地上四分之一的人。

……地上的君王、臣宰、将军、富户、壮士和一切为奴、自主的,都藏在山洞和岩石穴里,向山和岩石说:“倒在我们身上吧!把我们藏起来,躲避坐宝座者的面目和羔羊的忿怒,因为他们忿怒的大日到了,谁能站得住呢?”

这个《圣经》典故用得非常得体、有力,具有一定的神圣性。所谓神圣,是指那种出现在人和物里面难以解释的性质所生出的效果,既可以是恐惧感,也可以是一种在强度上呈现出敬畏或崇拜或神奇或惊讶的心理表现。在这节诗里,雪莱通过《圣经》典故,把彼得卢大屠杀中善与恶的终极对决栩栩如生地展示了出来:羔羊代表普通人民大众,坐宝座者代表终极真理,而骑在马上的则代表君王、臣宰、将军、富户和一切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之人。代表着恶的“作死”就像彼得卢大屠杀里拥有权力的施暴者,他们虽然暂时残酷杀害了众多平民百姓,但是他们总有一天会遭到坐宝座者的严厉惩罚和羔羊的忿怒反抗,最终吓得“都藏在山洞和岩石穴里”。

人类是寻求意义的生物。其他任何动物,比如鸡鸭,不会为自己遭到宰杀或虐待而痛苦、难过、担忧,也不会为世界上其他任何地方的任何鸡鸭被宰杀或虐待而操心。可是,人就不同了,不仅为自己受苦受难而感到愤怒、不平,而且为他人的苦难而操心,因为他们的存在是为了追求生命的意义和价值,所以处于被压迫状态或受到强烈刺激的人都会产生一定程度的“创伤后应激障碍”,其特点是:其一,创伤后应激障碍患者的脑海中经常会突然闯入一些有关事件的痛苦回忆,在行为或感受上重新经历发生过的事件,如当时事件的一些影像的闪回等。其二,患者感到对自己和周围事物无动于衷,对周围的事物感到麻木和疏离,且往往想要压制自己的情感,感觉前程暗淡。其三,患者表现为高度警觉和持续唤醒。创伤后应激障碍患者总是十分警惕曾经的痛苦经历再次出现,以防止产生惊恐和逃避。退伍老兵可能会因为听见汽车回火的声音而跳进水沟里躲避,脑海里可能浮现出战争的场面,并再次体验到和在前线时一样的恐惧。创伤后应激障碍患者还会出现“幸存者愧疚”现象,他们可能因为自己免于灾难或为生存做过损人利己的事情而感到痛苦和内疚。[27]

在长诗《荒原》里,诗人艾略特(T.S.Eliot)运用神话典故,让诗歌中的人物呈现出“创伤后应激障碍”反应,深刻地揭示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后,欧洲社会所不得不面对的精神面貌:人欲横流、信仰崩溃、精神堕落、道德沦丧、虽生犹死。艾略特借助神话典故,在《荒原》里陈述了一个经久不衰的伟大主题:生命和死亡。家园、生命和死亡意识有机地融为一体,给读者带来一种震撼心灵的力量。

《荒原》的题词是:For one I myself saw with my own eyes the Sibyl at Cumae hanging in a cage,and when the boy said to her:“Sibyl,what do you want?” Her reply was:“I want to die.”[我曾亲眼见到西比尔在库莫埃吊在一个笼子(或瓶子) 中。孩子问她:“西比尔,你要什么?” 她的答复是:“我要死。”]该题词正文原本是拉丁文,问和答的部分是希腊文。虽然题词很短,只有23个词,但一直受到批评界的关注,因为这段短短的题词直接关系到《荒原》的主题,在全诗中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库比斯的西比尔是希腊神话里颇负盛名的女预言家。在史诗《伊利亚特》里,太阳神阿波罗赐予她永生不死的能力时,她忘记了请求阿波罗赐予她青春永驻;结果,随着年龄的增长,她身体枯萎,形态丑陋,衰老的肢体像羽毛一样轻,悬浮在(那不勒斯附近的)赫拉克勒斯神庙的一个瓶子里,终成空躯,却依然求死不得。这很容易让中国读者想起电影《垂帘听政》里慈禧对丽妃进行残酷迫害的情景:拔其发,断其肢,哑其声,剜其目,熏其耳,是为“人彘”,置于酒缸内。这种情形在《荒原》里就是“活着的死亡”(living death),是生不如死的血淋淋的表现,而有过这种悲惨遭遇的人怎么可能不患上“创伤后应激障碍”症?所以,西比拉的回答怎么不会是“我要死”呢?!

神话的魅力是巨大的。所以,它在文学作品中屡屡出现,以揭示善与恶进行终极较量后,善必然战胜恶获得胜利。这就是必然性,是伟大文学作品中“恶”在为自己挖掘坟墓的必然性和善在经受了种种苦难之后走向胜利的必然性,而这种必然性在雪莱的诗歌里往往是通过神话典故来陈述的。神话的威力如此巨大,就连伟大的革命导师马克思都在他博士学位论文《论德谟克利特的自然哲学与伊壁鸠鲁的自然哲学的差别》的序言中运用了神话人物来表达他的革命思想:

对于那些以为哲学在社会中的地位似乎已经恶化因而感到欢欣鼓舞的可怜的懦夫们,哲学又以普罗米修斯对众神的侍者海尔梅斯所说的话来回答他们:

“我绝不愿像你那样甘受役使,来改变自己悲惨的命运,

你好好听着,我永不愿意!

是的,宁可被缚在岩石上,

也不为父亲宙斯效忠,充当他的信使。”

普罗米修斯是哲学历书上最高尚的圣者和殉道者。[28]

神话通过诸神的追求、斗争、胜利、失败,流露出鲜明的善恶意识,展示了人类的个体性存在以及生命的价值和意义。透过这些神话人物的鲜活艺术形象,文学作品不仅为读者展示了人类社会丰富多彩的心理世界,而且让他们窥视到了善与恶的终极搏斗。神话总是不断地谆谆教诲读者:社会历史总是朝着至善、至美的方向发展的,这是一个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的事实。至善至美就是大爱,就是那种通过温柔、智慧、美德和忍耐的陶冶后能够潇洒地抛弃憎恨与藐视的崇高心境,唯有在这种境界中,人的心灵深处才会回荡着永恒、美妙的乐曲:

善良、正直、无畏、美好而坦荡;

这才是胜利和统治,生命和欢畅。[29]


[1] [古希腊]赫西俄德:《神谱》,张竹明等译,商务印书馆1991年版,第29—30页。

[2] [古希腊]赫西俄德:《神谱》,张竹明等译,商务印书馆1991年版,第31—32页。

[3] [英]詹·乔·弗雷泽:《金枝》下册,徐育新等译,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812页。

[4] Britannica Concise Encyclopedia,London:Encyclopedia Britannica,Inc.2006.

[5] 《牛津英汉双解大词典》,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5年版。

[6] 参见Wikipedia,the free encyclopedia,https://en.wikipedia.org/wiki/Myth。

[7] 参见[英]詹·乔·弗雷泽《金枝》上册,徐育新等译,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240—244页。

[8] 参见[英]詹·乔·弗雷泽《金枝》上册,徐育新等译,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174—176页。

[9] 参见[英]詹·乔·弗雷泽《金枝》上册,徐育新等译,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177—180页。

[10] 参见[英]詹·乔·弗雷泽《金枝》上册,徐育新等译,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434—436页。

[11] [德]恩斯特·卡西尔:《人论》,甘阳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年版,第135页。

[12] [德]恩斯特·卡西尔:《人论》,甘阳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年版,第132页。

[13] [英]马林诺夫斯基:《巫术科学宗教与神话》,李安宅译,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第86页。

[14] 转引自牛苏林《马克思论神话》,《西藏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4期。

[15] 参见[英]詹·乔·弗雷泽《金枝》上册,徐育新等译,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474—475页。

[16] 参见[英]詹·乔·弗雷泽《金枝》上册,徐育新等译,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474—475页。

[17] 参见[苏联]M.H.鲍特文尼克、[苏联]M.A.科甘等编著《神话辞典》,黄鸿森、温乃铮译,商务印书馆1985年版,第5页。

[18] [美]阿兰·邓迪斯编:《西方神话学读本》,朝戈金等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66页。

[19] 《莎士比亚全集》第10卷,梁实秋译,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5年版,第110—111页。

[20] [德]谢林:《艺术哲学》(上册),魏庆征译,中国社会出版社1996年版,第64页。

[21] [德]谢林:《艺术哲学》(上册),魏庆征译,中国社会出版社1996年版,第76页。

[22] 江枫主编:《雪莱全集》(第3卷:长诗·下),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225页。

[23] 江枫主编:《雪莱全集》(第3卷:长诗·下),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225—226、234页。

[24] 江枫主编:《雪莱全集》(第4卷:诗剧),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138—139页。

[25] 参见《雪莱夫人有关〈暴政的假面游行〉的题记》,载江枫主编《雪莱全集》(第3卷:长诗·下),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33页。

[26] 参见《雪莱夫人有关〈暴政的假面游行〉的题记》,载江枫主编《雪莱全集》(第3卷:长诗·下),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4页。

[27] [美]苏珊·诺伦-霍克西玛:《变态心理学与心理治疗》(第3版),刘川等译,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07年版,第208页。

[28] [德]卡尔·马克思:《论德谟克利特的自然哲学与伊壁鸠鲁的自然哲学的差别》,《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2页。但是,笔者翻阅了国内由王焕生翻译的《普罗米修斯》(载《古希腊悲剧喜剧全集·埃斯库罗斯悲剧》,译林出版社2007年版)以及灵珠翻译的《普罗米修斯被囚》(载《奥瑞斯提亚》,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年版),没有查找到马克思的这几行引文。

[29] 江枫主编:《雪莱全集》(第4卷:诗剧),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23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