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是马拉拉
- (巴基)马拉拉·尤素福扎伊 (英)克里斯蒂娜·兰姆
- 8517字
- 2025-04-14 13:42:47
1 女儿诞生
我出生时,村里人都替我母亲惋惜,也没人来向我父亲道贺。随着最后一颗星星闪烁着消隐,我在黎明时分诞生。这在我们普什图人眼中是个吉兆。父亲没钱上医院,也请不起助产士,只好请一位邻居来帮忙接生。我父母的第一个孩子是个死胎,而我一出生就拳打脚踢,哭闹不止。这是一个生了儿子要鸣枪庆祝的国度,这是一个女儿们必须藏在帘后、一生只能烧菜做饭和生儿育女的国度。在这样一个国度,我是一个女孩。
对大多数普什图人而言,女儿出生那天是个失落的日子。父亲的表哥杰汉·谢尔·汗·尤素福扎伊是为数不多来庆祝我诞生的人,甚至还送了一大笔礼金。他同时也带来了一份庞大的族谱,能上溯到我的曾曾祖父达洛谢尔·尤素福扎伊,却只将男丁记录在案。但齐亚丁,也就是我的父亲,可不像大多数普什图男人那样。他接过族谱,从自己的名字上延伸出一道棒棒糖形状的线条,在线条一头写下“马拉拉”这个名字。父亲的表哥惊讶地笑了。但父亲毫不在意,他说我出生后,他望着我的眼睛,一下就爱上了我。他向所有人宣告:“这孩子绝不一般。”他甚至请朋友们往我的摇篮里抛撒果干、糖果和硬币,这通常是男孩子才有的待遇。
我的名字,取自迈万德的马拉莱,阿富汗伟大的女英雄。普什图族是个骄傲的民族,由许多星散在巴基斯坦与阿富汗之间的部落组成。千百年来,我们都遵循一套名为“普什图瓦里”(Pashtunwali)的准则,它要求我们热情待客,而它最看重的价值莫过于“南”(nang),也就是“荣誉”。普什图人最怕颜面扫地。对普什图男人而言,受辱就等于万劫不复。我们有句老话:“没有荣誉,万事皆虚。”我们的族人总在争斗、结怨,以至于在普什图语中,“表亲”——塔尔布尔(tarbur)——也有“敌人”的意思。但每当有外敌觊觎我们的土地,我们又总能同仇敌忾。第二次英阿战争爆发后,在1880年那场最大的战役中,马拉莱鼓舞了阿富汗军队的士气,阿军最终击溃了英军。这是每个普什图孩子从小就耳熟能详的故事。
马拉莱来自迈万德,是牧羊人之女。迈万德是一座小镇,坐落在坎大哈城(1)西面那片尘土飞扬的平原上。她长到十几岁时,千千万万阿富汗人奋起反抗英国侵略者,她的父亲和未婚夫都在其列。马拉莱和许多女人一起从村庄奔赴前线,照料伤员,运送饮水。眼看族人节节败退,旗手倒下时,她一把掀起白色的头巾,冲到队伍前方,带头上阵杀敌。
“年轻的爱人啊!”她高呼,“安拉做证,若你在迈万德战役中苟且幸存,定是有人饶你不死,好留下耻辱的象征。”
马拉莱在战火中死去,但她的话语和勇气鼓舞了本族男人的士气,帮他们扭转了战局。他们歼灭了一整个英军旅,这是英军有史以来最惨痛的败绩。这让阿富汗人无比自豪,阿富汗最后一任国王甚至在喀布尔市中心竖起一座纪念碑,纪念马拉莱的胜利。后来我在高中读到了夏洛克·福尔摩斯系列侦探小说,发现这正是华生医生在与大侦探搭档之前受伤的那场战役,不禁哑然失笑。马拉莱就是我们普什图人的圣女贞德。阿富汗有不少女校都以她的名字命名。但我的祖父,一位伊斯兰学者兼本村教士,却不赞成父亲给我起这个名字。“这名字很凄惨,”他说,“是悲痛欲绝的意思。”
我还是个婴儿时,父亲会给我唱白沙瓦的著名诗人拉赫马特·沙阿·萨耶勒写的一首歌。最后一句是这么唱的:
啊,迈万德的马拉莱,
醒来吧,教普什图人领会荣誉之歌,
你诗意的话语扭转了乾坤,
我请求你,再一次苏醒。
父亲把马拉莱的故事讲给每个来家里做客的人听。我喜欢这个故事,也喜欢人们喊我的名字,喜欢听它在风中留下悠长的余音。
我们生活在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我的家乡斯瓦特河谷,是个天堂般的群山之国,有奔流的瀑布和纯净的湖水。河谷的入口有一块路牌,上书“欢迎来到天堂”。斯瓦特古称乌苌国,“乌苌”就是花园的意思。我们的田野上百花盛开,橡树的枝头坠满美味的果实,矿场盛产绿莹莹的宝石,河中游弋着成群的鲑鱼。人们常说斯瓦特是“东方瑞士”——这里甚至有巴基斯坦第一处滑雪场胜地。巴基斯坦富人会来斯瓦特度假,呼吸新鲜空气,饱览壮美的景色,参加我们的苏非派(2)音乐舞蹈节,随音乐载歌载舞。不少外国人也会来河谷游览,无论他们来自哪国,我们一律管他们叫“盎格雷赞”(angrezan)——也就是“英国人”的意思。河谷甚至接待过英国女王,当时她下榻在白色宫殿,这座宫殿以大理石砌成,与泰姬陵取材相同,建造者是我们的王公、斯瓦特的第一任“瓦里”(wali)——就是“统治者”的意思。
斯瓦特的历史也十分独特。如今,这里隶属于开伯尔-普什图省(Khyber Pakhtunkhwa),也就是巴基斯坦人所说的KPK省,但在历史上,斯瓦特曾完全独立于巴基斯坦其他地区。我们以前是个土邦(3),与相邻的吉德拉尔土邦、迪尔土邦三足鼎立。殖民地时代,我们的王公效忠英国,但仍然统治着自己的国土。1947年,英国承认印度独立并将印度一分为二,我们被并入新成立的巴基斯坦国,不过依然享有自治权。斯瓦特的流通货币是巴基斯坦卢比,但巴基斯坦政府唯一能干涉的只有我们的外交政策。瓦里负责掌管司法,调停部落纠纷,征收乌苏尔税(ushur)——一种什一税——并用税款修建道路、医院和学校。
我们距离首都伊斯兰堡的直线距离只有一百英里(4),但感觉上那里简直像另一个国家。去伊斯兰堡至少要五小时车程,得穿越马拉根德山隘。那是一道开阔的山坳,多年前,我们的先辈曾在一位名叫赛义德拉毛拉(5)的传教士(英国人称他为“疯狂的苦行僧(6)”)带领下,在马拉根德险峻的峰峦间抗击英军。温斯顿·丘吉尔就在这批英军当中,他后来以这场战役为题材写了本书,而且我们直到今天都把其中一座山峰称作“丘吉尔的尖木桩”,尽管他在书中并没说我们什么好话。隘道尽头有座带绿色穹顶的圣殿,人们会往里面投掷硬币,感谢真主保佑他们旅途平安。
我认识的人没有一个去过伊斯兰堡。在情况恶化之前,我们绝大多数人,比如我母亲,都从没走出过斯瓦特河谷。
我们住在明戈拉市,河谷地区最大的城镇,其实应该说是唯一的城镇。明戈拉曾是个不起眼的小地方,不过后来周边的村落中有许多人陆续迁来,把这里弄得又脏又乱、拥挤不堪。明戈拉有宾馆和大学,还有一座高尔夫球场和一个巴扎,巴扎以出售传统刺绣和珍贵的宝石著称,各种商品应有尽有。马格哈札溪盘绕着流经巴扎,溪水被人们丢弃的塑料袋和垃圾染成了浑浊的褐色,完全不像山间的溪流或宽阔的斯瓦特河那样清澈。斯瓦特河就在近郊,人们会到河边垂钓鳟鱼,我们放假时也会去河边玩耍。我家住在古尔卡达区(Gulkada),“古尔卡达”就是“鲜花盛开之地”。不过这个城区以前还有个名字,叫作“布特卡拉”(Butkara),即“佛像所在之地”。我家附近的一块空地上就散落着神秘的古迹——俯卧的雄狮、残缺的廊柱、无头的佛像,不过最诡异的还要数那成千上万把石伞。
伊斯兰教在11世纪传入这片河谷,当时加兹尼(7)的马哈茂德苏丹从阿富汗前来进犯,统治了斯瓦特河谷。不过在更久远的古代,斯瓦特曾经是个佛国。佛教徒于2世纪来到河谷,这里至少有五百年处在他们的国王统治之下。来自中国的云游者曾在故事中描绘斯瓦特河畔的一千四百座佛寺,写到寺院的钟声如何在河谷中奇妙地回荡。而今,那些寺庙早已灰飞烟灭,但在斯瓦特地区,无论走到哪里,你总能看到它们的遗迹静静矗立在报春花和各种野花丛中。我们常在石雕佛像间野餐,看着富态的佛像面带微笑,盘腿趺坐在莲花之上。许多故事都讲到佛祖曾亲临河谷,来追寻这片宁静。而且,据说佛祖的一部分骨灰就葬在这里,安放在一座宏伟的舍利塔内。
我家附近的布特卡拉废墟(8)特别适合玩捉迷藏,简直像有魔力一样。几位外国考古学家曾来这里发掘遗迹,据他们说,这里在古代曾是供人朝拜的圣地,遍布金色穹顶的美丽庙宇,庙中长眠着佛国的国王。我父亲写过一首诗,就叫《布特卡拉的遗迹》,完美概括了佛寺与清真寺和谐共存的景象:“当宣礼塔传出真理之声/佛陀也展露笑颜/历史断裂的链条再度相连。”
我们居住在兴都库什山脉的山阴,山上就是人们狩猎野山羊和金鸡的地方。我家住的是平房,一栋真正的水泥房子。房子左侧有一道楼梯,通向平坦的屋顶,屋顶面积很大,可以当我们这些孩子的板球场。这座屋顶就是我们的乐园。日暮时分,父亲总爱呼朋引伴,在屋顶上围坐品茶。有时我也会加入,跟他们坐在一起,看远处炊烟袅袅,听蟋蟀奏响夜曲。
河谷里到处栽满果树,结出的无花果、石榴和桃子无比香甜。我家在花园里种了葡萄、番石榴和柿子。我家前院有棵李树,树上的果子甜美至极。我们总得争分夺秒,赶在鸟儿们之前摘下果子。那棵树特别招鸟儿们喜欢,连啄木鸟也不例外。
从记事起,我就知道母亲会对鸟儿们说话。我们屋后有座游廊,女人们常常在那里聚集。我们也尝过饥饿的滋味,所以母亲每次总会多做点饭分给穷人。分完之后要是还有剩余,她就拿来喂鸟。我们普什图人爱唱“塔帕”(tapa),一种传统的对句。母亲会一边撒米一边唱道:“花园屠鸽,断不可行;杀死一只,吓退一群。”
我喜欢坐在屋顶眺望群山,浮想联翩。群山之中最高的那座是形似金字塔的埃卢姆山。它高耸入云,永远戴着一条轻盈柔软的云朵项链,是我们普什图人心中的圣山。山顶终年积雪,夏天也冰雪覆盖。我们在学校里学到,公元前327年,早在连佛教徒都没进入斯瓦特的时候,亚历山大大帝(9)从阿富汗前往印度河,就曾在途中行经此地,率领千万头大象、千万名士兵扫荡这片河谷。斯瓦特人逃到山上,深信登上这样的高度会有神明庇佑。然而亚历山大大帝是一位坚毅而百折不挠的领袖。他造了一架木梯,站在上面能把弓箭射到山顶。他向上爬呀爬呀,不断攀登,最后终于摘下木星,作为他无穷力量的象征。
我从屋顶上欣赏山中的四季。秋天山间凉风送爽。冬天四处白雪皑皑,屋檐下坠满匕首似的细长冰凌,我们总喜欢把它们掰下来玩。我们四处奔跑,堆起雪人和雪熊,还试着去接雪花。春天,整个斯瓦特河谷一派葱茏。尤加利花瓣纷纷飘散,落入房间,染白一切,风中花香弥漫。夏天是我出生的季节,也许这正是我最爱夏天的原因,尽管明戈拉的夏季炎热干燥,人们倾倒垃圾的河段臭气熏天。
我刚出生那会儿家里还很穷。父亲刚跟朋友创办了他们的第一所学校,我们一家都住在学校对面一座有两个房间的棚屋里。一个房间住着我们一家三口,另一个房间用来招待客人。房子里没有浴室和厨房,母亲只好在地上烧柴做饭,洗衣服还得去蹭学校的水龙头用。村里随时都有人在我家借住。热情好客是构成普什图文化的重要一环。
我出生两年后,弟弟胡什哈尔呱呱坠地。我们依然去不起医院,所以他也像我一样在家中出生。他被命名为胡什哈尔,和父亲的学校同名,这个名字取自我们普什图族的民族英雄、战士兼诗人胡什哈尔·汗·哈塔克(10)。母亲求子心切,见儿子出生,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我觉得弟弟看上去又瘦又小,像芦苇一样弱不禁风。可他却是母亲的心肝宝贝,她的尼亚兹比恩(niazbeen)。我感觉他的愿望就是她的圣旨。他总吵着要喝茶——我们传统的茶,得加奶、糖和豆蔻——最后母亲被他搞得筋疲力尽,索性把茶冲得极苦,让他难以下咽。母亲想为他买个新摇篮,但父亲没有答应——我我出生时父亲买不起摇篮,他们只好从邻居那儿弄了只旧摇篮给我睡,它甚至都不是二手的,而是三手或四手的。“那只摇篮马拉拉能睡,他也能睡。”父亲说。又过了五年左右,我父母又生下一个男孩——眼睛闪亮、个性像松鼠一样好奇的阿塔尔。父亲说,有了他,我们的小家就圆满了。三个孩子对斯瓦特人来说并不算多,这里的人大都生七八个孩子。
胡什哈尔只小我两岁,所以我一般都跟他玩,但我俩整天吵架。他会哭着去找母亲告状,我则跑去找父亲评理。“怎么啦,贾尼?”父亲会问我。像父亲一样,我也是天生的双关节,大拇指可以向后弯曲。走路时,我的脚踝会咔咔作响,让大人们十分难堪。
母亲是个美人,父亲把她捧在手心,仿佛她是一只易碎的瓷瓶。不同于大多数普什图男人,他从不对妻子动粗。母亲的名字叫托尔·佩凯,意思是“乌黑的长发”,虽说她的头发其实是红棕色的。她出生时,我的外祖父扬泽·汗正在听阿富汗的广播,无意中听到了这个名字。我多希望自己也能像她一样,肤色白如百合,五官精致,双眸碧绿晶莹,可我偏偏继承了父亲的长相,皮肤灰黄,鼻子扁平,有一双棕色的眼睛。我们普什图人有个传统,每个人都要有自己的昵称——我还是个婴儿时,母亲就开始喊我“皮硕”,还有几位表亲叫我“拉奇”(lachi),也就是普什图语中的“豆蔻”。黑皮肤的人名字中往往带“白”,矮个子的人名字中往往带“高”。我们普什图人的幽默还真是古怪。而父亲在家族中的昵称是“卡什塔·达达”(khaista dada),意为“俊美之人”。
大约四岁时,我曾问父亲:“阿巴,你的皮肤是什么颜色?”“我也不知道。应该不太黑也不太白吧。”父亲回答。
“就像奶和茶混在一起的颜色。”我说。
父亲是个爱笑的人,但他小时候特别介意自己皮肤黝黑,甚至会去地里挤水牛的奶,用它来洗脸,以为这能美白皮肤。直到认识母亲之后,他才不再对自己的肤色耿耿于怀。赢得这样一位美人的爱,令他信心倍增。
在我们这个社会,婚姻主要由家庭包办,我父母却是自由恋爱。他俩相遇的故事我讲多少遍都不觉得腻。他俩都来自香格拉县——斯瓦特地区一处偏远的河谷——分别住在两座不同的村庄,父亲的叔叔住在母亲的姨妈家隔壁,父亲每次去叔叔家学习都能看到母亲。两人频繁地眉目传情,足以确认互有好感,但我们的传统并不允许男女彼此表白心迹。所以,父亲只好写诗送给母亲,但母亲并不怎么识字。
“我爱他的思想。”母亲说。
“我爱她的美貌。”他笑道。
他们之间有个巨大的障碍——我的外祖父与祖父不和。所以父亲提出要娶我母亲托尔·佩凯时,两家自然都不支持这门亲事。尽管如此,祖父依然表示这应该由父亲自己决定,不过祖父答应遵照我们普什图族的传统,托一位理发师去提亲。这次求婚遭到了外祖父马力克·扬泽·汗的拒绝,但父亲锲而不舍,说服祖父请理发师再去提一次亲。扬泽·汗的胡吉拉(hujra)是男人们相聚议事的地方,我父亲常去那里,渐渐跟扬泽·汗熟络起来。外祖父足足让我父亲等了九个月,不过最终还是点了头。
母亲的家族出过许多强悍的女性和有影响力的男性。母亲的祖母——也就是我的外曾祖母——在孩子们很小时就成了寡妇,后来,她的长子,年仅二十五岁的扬泽·汗与另一个家族失和,被投入监狱。为了让儿子获释,我外曾祖母不惜独自步行四十英里(11),翻山越岭去找一位有权势的表亲申诉。我想,母亲大概也会为我们做同样的事。母亲大字不识一个,但父亲愿意与她分享一切,向她讲述自己这一天的经历,无论好坏都毫无保留。她常常开他玩笑,还会告诉他某人也许不是个值得信赖的朋友,父亲说她每次都看得很准。大多数普什图男人都不会这么做,因为向女人倾吐烦恼容易被视作软弱。“他竟然征求老婆的意见!”在他们眼中,这样的评价堪称奇耻大辱。我觉得我父母非常恩爱,生活中充满欢声笑语。见到我们的人,都说我们是幸福的一家。
母亲十分虔诚,每天都做满五次礼拜,虽说她没法去清真寺做礼拜,因为那里仅限男性出入。她不喜欢舞蹈,认为这是对真主的冒犯,不过她喜欢梳妆打扮,喜欢穿戴美丽的服饰,比如带花边的衣服,还爱戴金项链和金手镯。我隐约觉得她可能对我有点失望,因为我实在太像父亲,对衣着和饰品漠不关心。逛巴扎会让我哈欠连天,但我喜欢关起门来跟同学一起跳舞。
小时候,我们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母亲身边。父亲忙于工作,总不在家,不仅要操心学校事务、主持文学社和部落会议,还要保护环境、保卫我们的河谷。父亲虽然来自偏远山村,却凭借教育与人格魅力让我们一家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也为自己赢得了声誉。
大家都喜欢听父亲讲话,每当傍晚有人来家里做客,我总是特别高兴。我们会爬上屋顶,围坐在一块长长的塑料布旁,上面摆满母亲烹制的美食。按照习俗,我们用右手吃饭,把米饭和肉捏成饭团。入夜之后,我们会点起油灯,坐在光晕中驱赶苍蝇,在墙上投下舞动的剪影。夏天里,屋外常常电闪雷鸣,每到这时,我就会更紧地靠在父亲膝头。
我会聚精会神地听他讲那些故事,关于敌对的部落,关于我们普什图族的领袖与圣贤,这些故事的体裁往往是叙事长诗,父亲会用低沉的嗓音朗诵,有时还会动情地落泪。我们也像斯瓦特河谷的大部分居民一样,属于尤素福扎伊部落。尤素福扎伊(Yousafzai,也写作Yusufzai或Yousufzai)是最大的普什图族部落,起源于坎大哈,目前分布在巴基斯坦和阿富汗。
16世纪时,我们家族的祖先从喀布尔迁到斯瓦特。他们在喀布尔扶持了一位遭到本族人罢黜的帖木儿帝国皇帝,帮他夺回了王位。皇帝封他们为朝廷命官,允许他们建立军队,但又听信亲友说尤素福扎伊一族拥兵自重,可能会颠覆他的统治。于是,皇帝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设宴款待所有的汗,趁他们大快朵颐之际派人将他们重重包围。最终,大约六百名汗惨遭屠戮。只有两人侥幸逃脱,携族人逃往白沙瓦。过了一段时间,他们走访斯瓦特,寻求几个部落的支持,希望有朝一日能重返阿富汗。但面对斯瓦特的湖光山色,他们流连忘返,转而决定定居在这里,赶走别的部落。
尤素福扎伊家族把土地全部分配给男性成员。他们遵循一套古怪的机制,叫作“沃许”(wesh),按照它的规定,所有族人每隔五到十年必须易村而居,在男人当中重新分配土地,确保机会均等,人人都可能分到良田或瘠土。根据设想,这套机制能防止敌对部族陷入争斗。这些村落的首领叫作“汗”,所有的平民,包括手艺人和劳工,都是他们的佃户。佃户必须向汗缴纳地租,租金一般是他们的一部分收成。佃户还得加入汗领导的部落武装,每块土地必须出一名男丁。每位汗都有一支数百人的民兵部队,既是为应对部族争斗,也用于劫掠其他村庄。
在斯瓦特,尤素福扎伊家族没有领袖。由于群龙无首,汗之间争斗频发,甚至家族内部也常有冲突。尤素福扎伊家族的男性人人都有步枪,虽说他们如今已不再像别的普什图人那样,扛着枪四处招摇。以前我曾祖父会向大家讲述他小时候亲历的枪战。20世纪初,斯瓦特周边地区大都被英国人占领,我们的族人开始担心自己的土地也会被英国人夺去。他们厌倦了无休止的流血冲突,决定物色一个刚正不阿的人来统辖这个地区,化解部族纷争。
在经历了几名不成器的统治者之后,1917年,汗们决定推举一位名叫米安古尔·阿卜杜勒·沃杜德的人做斯瓦特的统治者。我们亲切地称他为巴德沙阿老爷。他虽然是文盲,却为河谷带来了和平。他没能解除各部族的武装,因为拿走普什图人的枪就等于要他们的命,不过他在全斯瓦特的山区修建了一座座堡垒,并组建了一支军队。1926年,他登上瓦里之位,成为英国承认的国家首脑。他架设了斯瓦特最早的电话系统,兴办了第一所小学,废除了“沃许”制度,因为持续的迁居让人们无法出售土地,导致他们不愿好好盖房,也不肯栽种果树。
巴基斯坦建国两年后,也就是1949年,巴德沙阿老爷把王位传给了长子米安古尔·阿卜杜勒·哈克·杰汉泽布。我父亲常说:“巴德沙阿老爷带来了和平,他儿子则带来了繁荣。”在我们心中,杰汉泽布统治时期,就是斯瓦特历史上的黄金时代。他曾在白沙瓦上过英国学校,而且,大概正因为他父亲是文盲,所以他对办学特别热衷,建了不少学校,还修建了医院和道路。20世纪50年代,他废除了陈旧的税制,平民无须再向汗缴纳地租。但人民依然缺乏言论自由,任何胆敢批评瓦里的人都有可能被逐出河谷。在我父亲出生的1969年,瓦里放弃了王位,斯瓦特被并入巴基斯坦西北边境省。而就在几年前,我们省改名为开伯尔-普什图省。
所以,我一出生就是个骄傲的巴基斯坦女孩,尽管我也像所有斯瓦特人一样,认为自己首先是斯瓦特人,其次是普什图人,最后才是巴基斯坦人。
* * *
我家这条街上有个跟我差不多同龄的女孩叫萨菲纳,就住在离我家不远的地方,她家还有两个兄弟,一个叫巴布尔,另一个叫巴西特,年纪跟我的两个弟弟相仿。我会跟他们一起在街上或屋顶上打板球。但我知道等再大一点,我们女孩子就必须足不出户了。社会对我们的期望是烧菜做饭、服侍父兄。男孩和男人能在城内自由来去,母亲和我出门却必须有男性亲属陪同,即使这位男性只是个五岁的小男孩!这就是我们所谓的传统。
我从小就暗下决心,将来绝不过这种生活。父亲总说:“马拉拉将来会像鸟儿一样自由。”我梦想像亚历山大大帝那样,登上埃卢姆山的顶峰,伸手去触摸木星,甚至梦想有朝一日能走出河谷。然而,望着弟弟们在屋顶上恣意奔跑,放起风筝,娴熟地收放手中的长线,与对方的风筝缠斗,我不禁想问:身为一个女儿,我再自由又能有多自由?
(1) 坎大哈城(Kandahar),阿富汗第二大城市,位于阿富汗南部,靠近巴基斯坦,有众多普什图人聚居。
(2) 伊斯兰教派别之一,主张生活俭朴、默祷沉思。
(3) 土邦(princely state),英国殖民地时期南亚和东南亚部分地区保存的土著王公领地的总称。——编者注
(4) 约161公里。
(5) 讲授伊斯兰教神学和宗教法律的教师。
(6) 原文是“Mad Fakir”,Fakir是一个伊斯兰术语,传统上是指放弃世俗财产,将生命奉献给真主崇拜的苏非派穆斯林苦行僧。——编者注
(7) 加兹尼(Ghaznī),阿富汗东部城市,加兹尼省省会,古代为佛教中心,683年被阿拉伯帝国攻占。
(8) 布特卡拉佛塔(the Butkara stupa)是巴基斯坦斯瓦特地区明戈拉附近的一座重要佛塔。它可能是由孔雀王朝的阿育王建造的,但一般认为其年代略晚于公元前2世纪。——编者注
(9) 亚历山大三世(前356—前323),古代马其顿王国国王。在东起印度河、西至尼罗河与巴尔干半岛的领域,建立了亚历山大帝国。——编者注
(10) 胡什哈尔·汗·哈塔克(Khushhal Khan Khattak,约1613—约1689),阿富汗诗人,曾为哈塔克部族酋长,被誉为“普什图文学之父”。
(11) 约64.4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