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去未来走了一遭。
上海的霓虹灯管里游着银蛇,香港的玻璃幕墙上爬满电子虱子,倒比现世的月亮还要旧些。乘那列磁浮观星艇时,总疑心是进了《红楼梦》的太虚幻境——陆家嘴的钢索咬住霞飞路的晨雾,徐家汇教堂的管风琴音缠着维港的咸腥,竟比现世更似一场镜花缘。
原当未来是件簇新的玻璃纱旗袍,真见着才知是旧货铺淘来的织锦缎,襟前补着量子玫瑰的刺,袖口爬满机械蝴蝶的卵。那些个磁浮轨道悬在半空,倒像振保没系紧的领带,晃晃悠悠勾着七分醉意。茶蛊里煮着1931年的茉莉,蒸汽里浮着2049年的星图,才晓得时光原是一匹反着织的绸,这头绣着老洋房的雕花铁门,那头已裂成数码海里的残章。
在百乐门穹顶看彗星那夜,机械歌女唱破了《夜来香》的调子。翡翠耳坠里嵌的微晶片突然发烫,映出沈家太奶奶当年的舞步——原来最精密的量子纠缠,早绣在阴丹士林布旗袍第三颗盘扣的阴影里。太平山的雾裹着殖民时代的铜绿,天星小轮搅碎的月光竟与沈宅老怀表的齿轮同频,方知这十吻原该写在克莱斯勒大厦将倾未倾的时辰。
到底是张爱玲的上海,连未来都透着前朝的胭脂锈。那些个磁茧霓裳,星绲时吻,不过借了西洋钟表的壳,装的仍是吴淞口未化的雪,愚园路扫不尽的梧桐屑。写至维港终章,见那袭玻璃纱旗袍在量子海里浮沉,爬满的电子虱子倒比现世的虱子可喜——至少肯老老实实照着二进制规矩咬。
此去未来,原为寻个不褪色的吻,倒寻见十世情劫的线头。若问真假,且看旗袍开衩处漏的旧月光,比太平山顶的灯焰更烫人。
張愛玲
民國三十三年暮春書於滬西寓所
(第六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