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风帆高张,远涉重洋

浩渺的震泽水面,运送巨木的船只密布,日夜无休地从越国发往姑苏。其中一些送去吴国,另一些则悄悄改变航道,用于越国建港造船。日积月累,固陵已屯有数百只战船。

这天,越国君臣为一艘大翼的建成举杯庆祝。酒过三巡,曳庸来找范蠡:“你还想去找东海外越嘛?”

“哦?”范蠡有些意外。

曳庸高举着酒觞,有几分醉意了,他说:“瓯居海中!在后海的对面,有一处群岛,那有许多外越兄弟。争取他们充实舟师,不是你范蠡的夙愿吗?”

范蠡不可置信地看着曳庸,怔怔地说:“求之不得,正要去给大翼试航。这次,你别再搞错了!”两人哈哈大笑,前嫌尽释。

大船以桐油麻丝捻了缝,十日后,风帆高张,远涉重洋。

当四周变成无尽头的汪洋大海,范蠡满怀激荡。曳庸一言不发地听着范蠡吹笛,那笛声竟充满了忧伤。回想当年,他们在船上扭打,之后越国满目疮痍,范蠡入吴为奴,失去了妻子,曳庸长长地叹息。

前三天,大船稳稳地行驶。第四天,天气骤变,狂风涌起,云层暗得令人毛骨悚然。漆黑的海面像奔跑着数万只狰狞的猛兽。船在浪峰上颠簸着,随时都可能倾覆。尽管船员们力挽狂澜地加固船板和防摇浮木,船还是剧烈地摇晃。曳庸畏缩在舱室,脸色惨白地看着范蠡。他似乎隐忍了很久,终于说:“范将军,我不谙水性,恐怕这就一命呜呼了。倘若如此,你转告我的家人老小一声。我积攒了一些金珠玉帛,都放在……”

范蠡不屑地说:“住嘴。亏你是越国大夫!本人爱莫能助。”曳庸沮丧着脸,心中懊悔不已,那天一定是酒喝多了,才做了这个不要命的决定。

经此狂风大浪,范蠡总算知道曳庸为何不去笼络外越了,原来他恐惧深海,故而一味拖延。这倒也不奇怪,越国的很多臣子与百姓,已在多年的内陆生活中改变了习性。这时,他听见船工们在风浪里大声喊着:“榫卯松了!快上蚂蟥钉!”“压不住浪了!”……于是三两步跑出了船舱,用麻绳在腰间缠了三道死结,把自己系在舱壁的将军柱上,踉跄着冲入风暴中。

刚一下船,范蠡就觉得无法呼吸了。风携带着海水,不停拍打着他的脸。怪异的风声撕裂着他的一颗孤胆,让他不敢朝海面看上一眼。同时,风把他的整个身体往海里吹。范蠡扑向一块翘起的船板,粗壮的船钉正从鱼鳞状排列的接缝中脱出。他立刻用牙咬住绳头,配合着老船工打出遇水便会更紧的渔夫结。当又一个巨浪扑来时,范蠡整个人被甩开,绳子脱落了两圈,身体在风浪里摆来摆去,撞到船板上,膝盖碎裂般疼痛。他大声喊:“拉我上来!”船工们闻声艰难地挪到他近处,几人合力抓住了他。经历一番与海水的艰苦搏斗,他们总算完成了船身的加固。

见范蠡气喘吁吁的狼狈相,曳庸递过了一件爽干的褂子。他羞愧地躲在角落,身为一个越国人,还没有楚国人卖力。

范蠡和曳庸向东漂泊了许久,终于到了外越的地方。此处有苍翠茂密的高山和悦耳的鸟鸣,海水碧绿清澈,沙滩柔软细密,仿佛神仙落居之处。他们靠岸下船,又沿着海岸行走了数里,见到几艘破旧的搁浅大船,船首处杂乱堆放着陶罐瓦罐。在这些大船的前方海滩,停泊着数只轻巧的独木舲舟。

此时“屋”中无人。范蠡一行旅途劳顿,正好借此空歇休息等候。几名体力好的船工继续为大船捻缝,修补风帆。傍晚时,有一艘船在夕阳的余晖里缓缓靠岸,从上面跳下几个短衣短袖光着脚的人。他们满载着渔获和漂亮的头饰回来。一人抱着孩子,如丧考妣。

曳庸先上前去和他们交流。那几人神色漠然、迟疑,不时看向范蠡。

曳庸回来说:“我和他们说了,你是越国的上将军,来求助外越加入舟师,对抗吴国。”

“他们意见如何?”范蠡问。

曳庸耸耸肩,默默看着船长苦浪陶和他的孩子:“他们没理我。”

范蠡察觉到那个孩子出了问题,只见他紧闭着双眼,耷拉着脑袋,看起来十分痛苦,便提醒曳庸说:“那孩子可能生病了,我们去看看。”

范蠡走近苦浪陶,苦浪陶防备地退后一步,同时他旁边的水手冲了过来。范蠡立刻举起手,示意身上并没有兵器,然后他摸了摸孩子的额头,眉头一紧。

苦浪陶见状,更为焦急和忧伤,对一旁的曳庸说:“第一个孩子就是这样死掉的,如今这个孩子也是这样。今天晚上就要为他准备葬礼了。”

曳庸将此话告诉了范蠡。范蠡笑了,他无声地看着苦浪陶,伸出手。苦浪陶像被催眠一样把孩子递给了范蠡。

范蠡将孩子平放在地上,看了看他的眼睛,又摸了摸他的脉,推想他有腹部的急症。跟着,他寻来一些粗大的鱼刺,用沸水烫过之后,在男孩的肚脐左右两指位置行针。少顷,见男孩面色和缓,得知治疗有几分效果。范蠡让曳庸传达,这个孩子多半是吃了不洁净的食物而害了急症,这几日尽管交给他来照料,直到孩子好起来。

苦浪陶束手无策,只好让范蠡试试。

范蠡和曳庸仍在船上住,唯一的事情就是照料苦浪陶的孩子。范蠡不断以干净的湿布擦拭孩子的身体,又喂他喝了煮沸的米粥。第三日,孩子果真不再发烧了,还有了红润的气色。苦浪陶直当范蠡是一个神人。他抓着曳庸,央求他劝说范蠡留在岛上,做这里的医人——每年岛上都有不少人死于这种怪病。

曳庸想象着范蠡留在岛上做野人的样子,忽然大笑起来。他碰了碰正在煮鱼刺的范蠡,小声地说:“苦浪陶希望你留下来呢,你意下如何?你也断发纹身,禿头穿耳,想吃什么就拿鱼去换。既无国家之间的纷争,也无筑城屯兵的操劳,如何?”

范蠡想了片刻,也笑了。他意识到这是一个争取苦浪陶的机会,于是对曳庸说:“你告诉苦浪陶,跟我去越国,不只病了有人治,还能多生几个孩子。”范蠡又补充道:“告诉他我已经占卜过了,越国将称霸诸国。待到那时,越国便可掌管更多的海域,给外越兄弟更多的小岛和港口。”

曳庸如样转告,苦浪陶却不以为然:“他是要我们为越国出征吧?”曳庸不答,只让苦浪陶考虑,回到了船上。

几天以后,苦浪陶的儿子病好了,在沙滩上活蹦乱跳的。范蠡和曳庸已把争取外越的意思传到,又在甬东寻定几个藏兵之处,便准备返航了。

临行前夜,范蠡、曳庸和苦浪陶围坐在篝火旁,吃着生鱼片,耳朵上挂着贝壳,击鼓唱跳,尽情欢笑。好像从过去到未来,没有任何烦恼。

范蠡并没有像他说的那样,把外越归顺当成条件,而是把治疗步骤画在了布帛上,让曳庸交给了苦浪陶,并转告他,若需要帮助,可以去会稽找他,外越永远是越人的亲兄弟。

等范蠡和曳庸合衣睡下,苦浪陶独自在海岸上徘徊。他觉得范蠡是一个有本领的将军,跟着他出征,一定会过上更好的生活。

明月皎洁,烽烟从岛上升起,持续了几个钟头。次日清晨,当范蠡一觉醒来,海面上已密密地排着数十艘船。几百名断发纹身的外越勇士吹着哨子,跳下船来。他们拥着苦浪陶,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苦浪陶神情爽朗地和他们简单地说了几句,他们就利落地跳上船,等着和苦浪陶一起远航。范蠡、曳庸和苦浪陶载着五百名英勇的外越勇士,向越国驶去。来时一条船,回时数十艘。范蠡抿着嘴,一抹笑容挂在了嘴角上。这是他自鸱夷死后,第一次由衷地笑开来。他拿起笛子,吹了悠扬欢乐的一曲。回程顺风顺水,海上的日出月落也变得分外迷人。

范蠡带苦浪陶来到固陵港,让男人驻扎在这里,家小则住在富阳里。苦浪陶笨拙地问范蠡:“将军,现在我们要做什么?”

范蠡狡黠一笑:“先教曳庸习流吧。”

为了让越国的军人和百姓重习水性,范蠡带动全民赛舟。寂静的浙江有了鼓声阵阵,一下子热闹起来了。

刻着羽人图案的舲舟在水面上如风飞驰,苦浪陶又赢了,得到了最好位置的猪肉和最香醇的酒。范蠡走上前,让苦浪陶别那么贪心,多教教水性不好的人。苦浪陶不高兴了:“在外越的世界,弱肉强食,不行就是不行。你不舍得给我奖品,那就别比了!我带弟兄们走!”

范蠡不语地走开,他着实头疼,该怎么让苦浪陶知道礼让是一种美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