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古道寻踪

徽杭公路的晨雾还未散尽,正三轮的引擎声已经惊飞了山雀。车轮碾过碎石路面的声响在寂静的山谷间回荡,惊醒了栖息在崖柏上的鸟群。

“你管这叫'稍微绕点路'?“方雪晴攥着安全带,修长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发白。车窗外的盘山公路像条甩出去的绳索,在陡峭的山壁上蜿蜒盘旋,一侧是刀削般的峭壁,一侧是望不见底的深谷。阳光透过薄雾,在悬崖边缘镀上一层危险的金边。

林潇竹干笑两声,方向盘上的手心全是汗,连带着方向盘也变得滑腻起来:“导航说这是捷径......“他小心翼翼地转动方向盘,生怕一个不慎就会坠入万丈深渊。

“你开的拖拉机模式吧?“乔墨溪从车斗里探出头来,银发被山风吹得乱蓬蓬的,活像一朵蒲公英。她伸手扶住摇摇欲坠的后视镜,“再这么颠下去,咱们就要变成山里的野人了!“

齐铮突然指向路边一块斑驳的木牌:“前方500米,徽杭古道入口。“她的声音带着罕见的雀跃,浅色的眸子在晨光中闪闪发亮,“我们步行吧。“

刺耳的刹车声划破山间的宁静。林潇竹如释重负地松开方向盘,发现自己的T恤后背已经湿透。

古道入口的石碑爬满青苔,岁月的痕迹在石面上刻下深浅不一的纹路。碑文已经模糊不清,唯有“徽杭古道“四个大字依稀可辨。

“全程20公里,“方雪晴展开泛黄的导览图,指尖沿着蜿蜒的路线滑动,“正常徒步需要6小时。“她抬头看了看陡峭的石阶,又瞥了眼林潇竹发软的双腿,嘴角微微上扬。

“我们不正常。“乔墨溪已经蹦上第一级台阶,绣着鹤纹的裙摆扫过石阶上的晨露,在青石上留下一串湿痕。她转身做了个鬼脸,“谁最后到山顶谁做一个月晚饭!“

林潇竹正要追赶,却被齐铮轻轻拉住袖口。她变魔术似的从背包里取出四根竹杖,竹节上细细刻着梅枝纹路,顶端系着的红绳铃铛在风中叮当作响。“北宋行山必备。“她将竹杖分给众人,指尖不经意间擦过林潇竹的手腕,留下一丝微凉的触感。

山风掠过,铃音清越,仿佛穿越千年的回响。

青石阶缝里钻出倔强的野花,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乔墨溪跑在最前面,银发在阳光下闪烁着珍珠般的光泽。方雪晴边走边记录古道两侧的榫卯结构,时不时扶一下滑落的眼镜。齐铮的相机快门声此起彼伏,镜头里尽是林潇竹被汗水浸湿的后背和努力攀登的身影。

“歇会儿......“林潇竹瘫在凉亭的木椅上,T恤黏在背上,像是第二层皮肤。他大口喘着气,看着三个气定神闲的女孩,“你们是妖怪吗?都不累的?“

三双手同时递来水壶,在阳光下折射出不同的光芒。

“喝我的,加了蜂蜜。“乔墨溪的水壶上缠着银线,勾勒出鹤的轮廓。

“盐汽水补充电解质。“方雪晴的军绿色水壶简洁利落,壶身上贴着她手绘的梅花贴纸。

“......茶。“齐铮的紫砂壶小巧精致,壶底刻着个小小的琴徽。

林潇竹轮流灌了三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片刻的清凉。突然,他指着远处云雾缭绕的山脊:“那是什么?“

云雾间,一段残垣断壁若隐若现,宛如一条沉睡的巨龙盘踞在山巅。阳光穿过云层,在古老的石墙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废弃的樵夫小屋藏在竹林深处,青瓦屋顶上爬满藤蔓,木门上的红漆早已剥落,露出木材原始的纹理。微风拂过,竹叶沙沙作响,仿佛在诉说一个古老的秘密。

“有人。“方雪晴拦住要推门的林潇竹,指了指门环——青铜制的,图案是只踏梅的鹤,做工精细得与这破旧的小屋格格不入。

齐铮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她腕间的青玉簪无风自动,发出琴弦般的颤音,在寂静的山林中格外清晰。乔墨溪下意识摸向发间的银饰,那里藏着根真正的鹤羽,此刻正微微发烫。

就在众人迟疑之际,木门“吱呀“一声自己开了,仿佛在邀请他们进入。昏暗的室内,一缕阳光透过窗棂,照亮了墙上挂着的一幅残破的《梅鹤图》。画旁题着半阙词: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落款处赫然是林逋的印章,朱红色的印泥历经千年依然鲜艳如初。

林潇竹的指尖刚触到泛黄的画纸,异变陡生。画中的梅枝突然如活物般蔓延出纸面,缠住他的手腕。乔墨溪的鹤羽簪迸出银光,方雪晴袖中的梅花扣飞出红线,齐铮的青玉簪则化作一道青光——

三道光束交织成网,将林潇竹拽了回来。他跌坐在草堆上,枯草的气息扑面而来。借着微弱的光线,他发现小屋四壁刻满与车铃内相同的纹路,那些繁复的线条在阴影中仿佛在缓缓流动。

齐铮的脸色比雪还白:“林逋的闭关处。“她指向墙角积灰的琴台,琴面上覆盖着厚厚的灰尘,却隐约可见指法的痕迹,“当年他就是在这里......“

一声清越的鹤唳打断了她。众人回头,见一只白鹤立在院中梅树上,雪白的羽毛在阳光下几乎透明。它嘴里衔着朵将开未开的梅,鲜红的花苞与洁白的羽毛形成鲜明对比。鹤眼如墨,静静地注视着四人,仿佛看穿了千年的时光。

下山时已是暮色四合,夕阳将四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古道上交错重叠。林潇竹默默走在最后,手里攥着从屋里带回的半片残纸,纸上残留的墨香让他想起童年习字时的记忆。

“今晚住哪?“乔墨溪踢着石子问,石子滚落山崖,久久才传来回声,“农家乐?“

方雪晴翻出手机,屏幕的蓝光映在她脸上:“最近的在三公里外。“她的声音里带着疲惫,却依然保持着那份特有的冷静。

齐铮突然驻足。山道转弯处,那辆正三轮好端端停在原地,车铃在晚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清脆的声响。后视镜上不知被谁挂了串新鲜桂花,金黄色的花朵散发着甜腻的香气,为这辆饱经风霜的车增添了几分生气。

林潇竹摸出钥匙,金属碰撞声惊飞了树梢的麻雀。三个女孩同时回头看他,眸子里映着晚霞,像六盏小小的灯笼,在渐浓的暮色中格外明亮。

徽州山村的夜,静得能听见溪水流过卵石的声响,偶尔传来几声犬吠,更显得山野寂寥。农家乐的老板娘举着油灯,橘黄色的火苗在玻璃罩中跳动,照亮了天井里斑驳的砖墙。

老宅的木楼梯吱呀作响,仿佛在诉说百年的故事。二楼尽头有间厢房,门一开,灰尘在光柱里飞舞,像是被惊扰的时光碎片。

“就剩这一间了,“老板娘不好意思地搓手,掌心的老茧摩擦发出沙沙声,“国庆节游客多......“

油灯照亮了房中央——一张黑漆雕花大床,四根立柱缠着梅鹤纹,繁复的雕刻在灯光下投下摇曳的阴影。床顶悬着褪色的红纱帐,曾经鲜艳的红色如今只剩下淡淡的粉。林潇竹的喉结动了动,这床和樵夫小屋墙上的《梅鹤图》风格如出一辙,连梅枝的走向都一模一样。

“我睡三轮车!“他转身就要溜,却被三双手同时拽住后衣领。

“想得美。“方雪晴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着油灯的光,遮住了她的眼神,“山里夜间温度只有12度。“

后院的柴房在月色下若隐若现。众人洗澡要轮流去后院的柴房。

柴房被改造成了简易澡间,青石砌成的墙壁散发着古朴的气息,竹帘在微风中轻轻晃动,仿佛在诉说着这个夜晚的宁静。木盆边,晒干的艾草和野菊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混合着水汽,弥漫在整个澡间。

齐铮先去,洗完后就进房间守着电脑编辑照片和视频。

轮到乔墨溪和方雪晴,就让林潇竹蹲在门外,担任起守卫的职责。他抬头望着星空,试图通过数星星来分散注意力。然而,澡间里传来的哗啦哗啦的水声,却像一只无形的手,不断拉扯着他的思绪。

“不许偷看!”乔墨溪的声音混着水汽飘了出来,仿佛带着一丝嗔怪。

“谁、谁要看了!”林潇竹的耳根瞬间发烫,如同被火烤过一般。他连忙转头,目光在院子里四处游移,试图寻找其他事物来转移注意力。

过了一会儿,竹帘忽然掀起一角,方雪晴的黑发湿漉漉地搭在肩上,发梢还滴着水。“去洗吧,水还热。”她递来一块散发着梅香的皂角,“用这个。”

林潇竹感觉自己的心跳陡然加快,接过皂角时,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方雪晴的手,一股电流瞬间传遍全身。他同手同脚地钻进雾气缭绕的澡间,仿佛一个迷失方向的小鹿。

澡间里弥漫着浓郁的水汽,木盆里的水面上,漂着几片新鲜桂花,肯定是乔墨溪精心摘来的。林潇竹掬起一捧水洗脸,清凉的水让他的头脑瞬间清醒了一些。就在这时,他的目光被墙上的一首小诗吸引住了:

「梅妻鹤子琴作伴,一枕清风梦徽州」

落款是个模糊的“逋”字。水珠顺着刻痕流淌,仿佛千年前的墨迹未干。林潇竹凝视着这首诗,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感动。他想象着刻下这首诗的人,在这个澡间里,一边享受着沐浴的惬意,一边抒发着内心的情感。

林潇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突然听到门外传来乔墨溪和方雪晴的笑声。他的脸再次红了起来,赶紧加快洗澡的速度。洗完后,他穿上衣服,深吸一口气,拉开了竹帘。

月光洒在院子里,方雪晴和乔墨溪正坐在石凳上聊天。看到林潇竹出来,两人的目光同时投向他。林潇竹感觉自己的脸火辣辣的,仿佛做了什么错事一般。

“怎么样,水还热吗?”方雪晴问道。

“热,很热。”林潇竹结结巴巴地回答。

乔墨溪笑着说:“我摘的桂花,是不是很香?”

“香,特别香。”林潇竹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说。

三人的笑声在院子里回荡,打破了夜晚的宁静。

随着夜幕如浓稠的墨汁般缓缓倾泻,月光透过雕花窗棂,宛如银纱般轻柔地洒进古雅的房间。

乔墨溪率先蹦上床,一头银发在红纱帐里闪烁着微光,恰似倾泻而下的月光,将她周身笼罩。“这床够大,睡四个人绰绰有余~”她故意拖长的尾音在房间里悠悠回荡,打破了夜晚的静谧。

齐铮默默从包里取出四套睡衣,连林潇竹的那套都准备得妥妥当当。浅蓝色的棉质睡衣上,绣着小小的云纹,针脚细密整齐,每一道纹路都仿佛蕴含着别样的深意。

雕花大床上,四个人像春卷似的并排躺开。林潇竹紧紧贴着床沿,身体僵硬得如同木板,似乎下一秒就会滚落下去。乔墨溪惬意地霸占了最里侧,一头银发如瀑布般铺满半个枕头,在月光的轻抚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方雪晴规规矩矩地平躺,双手交叠在腹部,呼吸平稳,宛如一尊精美的雕像,似乎已经沉入了甜美的梦乡。齐铮则侧卧着,青玉簪在枕边散发着微光,映照着她那宛如工笔画般精致的睡颜,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这床......”林潇竹仰望着床顶的雕花,那些繁复的纹路在黑暗中仿佛被赋予了生命,不断变幻着形状,“是不是太巧了?”

沉默如同滴入水面的墨汁,迅速蔓延开来,将整个房间笼罩。

十三年前,在各自的婴儿床上,他们都曾梦见过类似的纹样。

方雪晴抓周时,小手紧紧攥着梅花簪不放,仿佛那是她命中注定的信物;乔墨溪学会的第一个词是“鹤”,清脆的童声仿佛穿越时空,在耳边回响;而林潇竹的胎记,恰好是枚琴徽的形状,随着年岁的增长愈发清晰,宛如命运的烙印。

“睡吧。”方雪晴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倦意,“明天还要赶路。”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枕套上的绣花,那朵含苞待放的梅,仿佛在诉说着不为人知的故事。

窗外传来“咚”的一声,宛如有人拨动了古琴的徵弦,余音袅袅,在山谷间久久回荡。林潇竹猛地坐起,心脏剧烈跳动,仿佛要跳出胸腔。他环顾四周,却发现三个女孩都闭着眼睛,呼吸均匀,仿佛早已沉浸在梦乡之中。

黎明时分,第一缕晨光宛如金色的丝线,穿过雕花窗棂,在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宛如一幅天然的画作。林潇竹蹑手蹑脚地爬下床,生怕惊扰了这份宁静。他来到天井,发现齐铮已经坐在石凳上擦拭相机。晨光温柔地洒在她的侧脸,宛如宣纸上的工笔画,每一处线条都恰到好处,美得让人窒息。

“昨晚......”林潇竹的声音有些沙哑,仿佛还带着梦中的余悸。

“听见了?”齐铮指指耳朵,晨露如同珍珠般沾湿了她的鬓角,“琴声是从溪边传来的。”她的指尖轻轻抚过相机镜头,擦去上面凝结的露珠,动作轻柔而专注。

乔墨溪顶着乱蓬蓬的头发冒了出来,发间的鹤羽歪到了一边,显得有些俏皮。“我去看了!只有块长得像琴的石头。”她突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但石头上刻着《梅花三弄》的前两句,用的是北宋年间的减字谱。”

方雪晴默默走来,展开一张纸巾,上面用眉笔精心描着他们昨晚躺的雕花床纹样。那些繁复的线条与正三轮车铃内壁的纹路,竟然能严丝合缝地对上,就像拼图的两半终于相遇,解开了命运的谜题。

厨房飘来蒸腊肉的香气,老板娘在哼唱黄梅戏:“......到底人间欢乐多......”悠扬的曲调在山间回荡,惊起了竹林里的鸟群,为这个清晨增添了几分烟火气息。

林潇竹望着炊烟袅袅的屋顶,突然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不是今生,不是前世,而是某种更深远的、刻在血脉里的记忆,就像那些在梦中反复出现的画面,醒来后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却又让人难以忘怀。

“吃饭啦!”老板娘端着蒸笼出来,热气腾腾的臭鳜鱼散发着独特的气味,“自家腌的臭鳜鱼,保准你们没吃过这么地道的!”

三个女孩同时看向林潇竹——他小时候第一次吃臭鳜鱼,吐了乔墨溪一身,那件绣着鹤纹的裙子至今还收在乔家的箱底。

“这次我一定吃完!”他红着脸发誓,鼻尖已经沁出了汗珠,眼神中却透露出坚定的决心。

阳光穿过天井,照在四人围坐的方桌上。雕花大床的投影斜斜映在墙上,梅枝与鹤影交织,宛如一幅未完的画,等待着最后的点睛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