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三刻,林家老宅的铜锁刚落下第一道闩。
林枫呵着白气往窗棂糊新裁的雪青纸,指尖触到木框上父亲新刻的剑痕——是半招“寒江独钓“的起手式,剑刃入木三分,木纹里渗着暗红,像未凝的血。灶间飘来麦芽糖的甜香,母亲正把最后一笼蒸糕摆上朱漆食盒,笼屉热气漫过她鬓角的银线,在窗玻璃上洇出模糊的暖光。
“阿枫,把你爹的剑穗换了。“母亲掀开棉帘,食盒边沿沾着的玄霜花瓣簌簌掉落,“大年夜别让铁腥味坏了兆头。“她腕间的银铃响得细碎,那是嫁入林家时唯一的陪嫁,本该系在婚服上的,此刻却缠在装着林枫胎发的锦囊外。
正待应声,院角的老梅突然发出裂帛般的脆响。
三道黑影破墙而入,踏碎满地未扫的桃符。为首者面覆青铜鬼面,额间刺青在月光下泛着鳞光——是黑鳞卫独有的寒铁玄鳞纹,林枫曾在县太爷的兵符上见过半角。鬼面人手中横刀未出鞘,刀鞘上缠着的红绸却在滴血,血珠落在青砖上滋滋作响,竟将“福“字春联的金粉灼出焦洞。
“林重光,交出海云剑典。“鬼面人的声音像刀刮冰面,尾音带着幽冥界特有的颤音,“莫让妇孺陪葬。“
父亲握着半卷残页从阁楼跃下,青布长衫下摆还沾着未干的墨迹。林枫看见他握剑的右手在抖,却不是因为惧意——掌心三道旧疤正渗出金血,那是三年前在斩龙台独战七名血衣刺客时留下的,每道疤都嵌着半截断刃。
“阿枫,接着!“
青铜钥匙划破空气的尖啸声盖过母亲的惊呼。林枫本能地伸手,刺骨寒意顺着指缝钻入,钥匙表面浮刻的逆鳞纹路突然亮起,在他掌心烙下淡金印记。父亲掷出钥匙的瞬间,阁楼传来瓦砾坍塌声,三道黑影已从屋顶突入,鬼面人手中横刀终于出鞘,刀身竟由人骨磨成,刀柄缠着的发丝正是隔壁王猎户的。
母亲的银铃碎在青砖上。林枫看见她扑向父亲的背影,鬓间簪的玄霜花被气浪震落,花瓣落在鬼面人脚边时突然结冰,竟将那厮的靴底与地面冻牢。这是玄霜宗秘传的“刹那芳华“,母亲从未说过自己会武功。
“贱人!“鬼面人抬腿时撕裂小腿肌肉,腐臭味混着血腥气涌来,他臂甲上的黑鳞突然活过来,化作毒蛇咬向母亲咽喉。父亲的剑比毒蛇更快,半招“寒江独钓“刺出,剑尖却在触及鬼面人眉心时凝滞——对方胸口浮出青铜护心镜,镜面上刻着的“镇幽“二字,正是当年皇室用来镇压剑魔的禁器。
护心镜的反光刺痛林枫双目。他低头看见手中钥匙在发烫,逆鳞纹路正沿着手臂攀爬,皮肤下传来幼龙破壳般的痒痛。阁楼突然传来孩童啼哭,是才满百日的妹妹小芽,乳母的惊叫戛然而止,有重物从二楼跌落,砸在天井的石磨上,发出西瓜裂开般的声响。
“小芽!“母亲的声音碎成冰碴。林枫看见她胸前渗出黑血——鬼面人刚才的袖箭淬了噬心蛊,银铃锦囊不知何时被划破,他的胎发正被蛊虫啃食。父亲的剑终于斩落护心镜,却在镜面碎裂的瞬间怔住:镜中倒映的,竟是他自己握着海云剑典跳入枯井的画面。
“爹!“林枫的呼喊被刀刃入肉声切断。鬼面人的同伙从暗角挥出链锤,锤头裹着的人皮突然睁开眼睛,是前日还来送灶糖的李叔。父亲的左肩被砸得骨裂,海云剑典残页从怀中滑落,纸页上的剑招突然自行游走,在地面拼出“申时三刻“的篆字——正是林枫的生辰八字。
最后一道鬼面人冲向林枫。他本能地握紧钥匙,逆鳞纹路突然爆发出刺目金光,青铜钥匙化作半柄断剑,剑刃上凝结的竟是父亲的金血。鬼面人的横刀在半空崩裂,断刃划过他咽喉的瞬间,林枫听见骨骼融化的滋滋声,低头看见自己手臂浮现出与鬼面人相同的黑鳞刺青,却在鳞片缝隙间嵌着逆生的龙鳞。
母亲的身体砸在他脚边。银铃碎片刺入她后颈,玄霜花瓣粘在睁大的眼睛上,瞳孔里倒映着父亲被钉在梅树上的身影——七柄断刀穿透他四肢与心脉,每柄刀上都刻着不同门派的徽记,正是三年前围攻斩龙台的七大门派。
“阿枫...去剑冢...“父亲的声音混着血泡,他望着林枫手中的断剑,嘴角扯出苦笑,“记住,剑...是逆着光长的...“话未说完,梅树枝干突然发出龙吟,父亲胸前的伤口里钻出条幼龙虚影,龙角处嵌着半块青云门金印,正是林枫刚才握剑时崩落的碎片。
最后一名鬼面人举起横刀。林枫的视线突然模糊,逆鳞断剑不受控制地刺入对方心口,金血溅在门楣的“积善堂“匾额上,将“善“字的口部染成狰狞的血洞。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如战鼓,低头看见掌心的钥匙印记正在扩散,皮肤下隐约可见龙形纹路,而远处的街角,更密集的鳞光正顺着青石板爬来。
雪,在此时落下。
林枫抱起母亲渐渐冰冷的身体,指尖触到她襟口的糖纸——是今日熬糖时,他和母亲一起折的千纸鹤,鹤翼上还沾着未干的糖霜。怀里的钥匙突然发烫,他这才发现断剑已变回钥匙模样,却在钥匙环上多了道新刻的纹路:半片逆生的龙鳞,尾端勾着个“昭“字,正是父亲藏在剑冢密室的青铜棺上的刻痕。
梅枝断裂声中,父亲的身体坠地。林枫看见他指间夹着片碎纸,是从海云剑典上撕下的,上面用金血写着“哑伯可信“四字,墨迹未干,纸角却已被火漆灼焦,像是刚从某封密信上扯下。
街角的鳞光逼近时,林枫终于想起父亲白天的反常:他特意将林枫的旧衣改小给妹妹穿,却在衣襟暗袋里缝了块玄霜宗的腰牌;他教林枫习字时,反复在沙盘上写“剑不可无锋,人不可有刺“,却在最后一笔突然拐向,写成“刺在背,锋在心“。
第一波箭雨袭来时,林枫抱着妹妹的襁褓翻过后墙。襁褓里没有小芽的体温,只有块染着血的锦帕,帕角绣着半朵玄霜花,花蕊处用金线绣着个“凌“字——那是母亲闺名里的字,却也是玄霜宗被灭门时,唯一幸存的圣女的姓氏。
雪越下越大,掩盖了老宅的血腥。林枫踩着积雪狂奔,怀中的青铜钥匙突然发出蜂鸣,他看见远处的剑冢方向腾起靛青色剑光,剑光照亮半座青山,也照亮了追来的黑鳞卫甲胄上的寒铁玄鳞——那些鳞片正在吸收月光,化作千万只展翅的乌鸦,朝着他的背影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