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达原饮变

雨水顺着太医院青灰色的屋檐滴落,在石阶上敲出清脆的声响。林清玥站在廊下,望着手中瓷碗里黑褐色的药汁——这是她改良过的“达原饮“,减少了峻烈的大黄,增加了黄连和金银花,更适合治疗湿热型时疫。

“公主,药已经分发给所有病患了。“青黛撑着油纸伞走过来,裙角已经被雨水打湿,“周院判说,请您去一趟配药房。”

林清玥点点头。自从那晚救活垂死的孩子后,周景明对她的态度明显缓和了许多,甚至主动提供太医院的药材供她研究。但张仲年却越发阴阳怪气,每次见面都要冷嘲热讽几句。

配药房里蒸汽氤氲,周景明正在指导几个医童煎药。见到林清玥进来,他挥手示意其他人退下。

“公主的改良方子效果显著。“他开门见山地说,声音压得很低,“城南新增病例已经连续三日下降。”

林清玥松了口气:“那就好。我正想请教周院判,对于重症患者,是否可以尝试…”

她的话戛然而止。周景明身后的药柜缝隙里,一双眼睛正死死盯着他们——是张仲年的心腹,医士刘保。

“公主医术高明,下官佩服。“周景明突然提高声音,语气变得官方而疏远,“只是’达原饮’乃古人所创,随意改动恐怕不妥。还望公主三思。“说完,他微不可察地使了个眼色。

林清玥会意,立刻换上倨傲的表情:“本宫自有分寸,不劳周院判费心。“她甩袖离去,却在转身时悄悄将一张字条塞进了药材堆里。

回到寝宫,林清玥立刻检查了门窗,确认无人偷听后,才从袖中取出周景明刚才暗中递给她的纸条。上面只有寥寥数字:“子时,药库后院。”

入夜后,雨势渐大。林清玥披上蓑衣,借口查看医案来到太医院。药库后院是个僻静的小院,平日里很少有人来。她刚推开斑驳的木门,一只手突然从黑暗中伸出,将她拉到了屋檐下。

“公主冒雨前来,下官惭愧。“周景明的身影在雨帘中若隐若现,声音比雨丝还轻,“只是事关重大,不得不谨慎。”

林清玥抹去脸上的雨水:“周院判有话不妨直说。”

“张院使今日向皇上递了折子,弹劾公主擅自改动古方,有违祖制。“周景明递过一份奏折抄本,“这是下官誊录的。”

借着微弱的灯光,林清玥快速浏览。奏折中张仲年不仅攻击她的改良药方,还暗示她与西洋传教士过从甚密,有通敌之嫌。

“荒谬!“林清玥气得手指发抖,“那些痊愈的患者就是最好的证明!”

“公主息怒。“周景明轻声道,“下官已联络几位同僚,联名上奏支持公主。只是…“他犹豫了一下,“张院使背后有军机大臣和珅旧部支持,公主务必小心。”

雨声中,林清玥仔细打量着周景明。月光下,他的侧脸线条分明,长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这个曾经对她冷言相向的太医,为何突然转变态度?

“周院判为何帮我?“她直截了当地问。

周景明沉默片刻:“医者仁心,无关立场。“他顿了顿,“况且…公主那晚救的孩子,是下官表姐的独子。”

林清玥恍然大悟。正欲再问,周景明突然警觉地抬头:“有人来了。“他迅速将一包东西塞进林清玥手中,“这是下官整理的时疫医案,或许对公主有用。“说完,他闪身消失在雨幕中。

林清玥刚把东西藏好,院门就被推开。张仲年带着刘保走了进来,看到林清玥时明显一愣。

“公主深夜来此,有何贵干?“他眯着眼睛问道,语气中满是怀疑。

“本宫的医案落在配药房了。“林清玥镇定自若,“张院使又为何冒雨前来?”

张仲年干笑两声:“老夫例行巡查,确保药库安全。“他意有所指地补充,“近日太医院不太平,总有人鬼鬼祟祟。”

回到寝宫,林清玥打开周景明给她的包裹,里面除了医案,还有一本手抄的《温病条辨》,空白处密密麻麻写满了批注。她翻阅到半夜,发现周景明对温病学说的理解远超时代局限,甚至提出了“病从口入“的先进观点。

最令她惊讶的是包裹底部的一个小册子——里面详细记录了她在治疗时疫时使用的每一种方法,包括消毒、隔离、补液等现代医学手段,而且每种方法旁边都标注了理论依据和效果评估。

“原来他一直在研究我的方法…“林清玥喃喃自语,心头涌上一股暖流。

第二天一早,林清玥刚用过早膳,青黛就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公主!长春宫来人,说皇后娘娘突然晕倒了!皇上急召您和周院判前去!”

林清玥抓起医疗包就往外跑。长春宫内乱作一团,嘉庆帝在殿内来回踱步,几位太医跪在一旁瑟瑟发抖。

“怀恪来了!“皇帝看到她,明显松了口气,“快看看皇后怎么了!”

林清玥行完礼,快步走到凤榻前。皇后脸色煞白,呼吸急促,额头上布满冷汗。她正要诊脉,突然发现皇后的手腕上戴着那对翡翠镯子——其中一只颜色变得暗沉,几乎成了墨绿色。

“周院判,“她低声问道,“皇后近日饮食如何?”

周景明正在检查皇后的舌苔:“据宫女说,娘娘近日食欲不振,今早只用了半碗燕窝粥。”

林清玥心中一动。她从医疗包中取出自制的听诊器——这是她用铜管和羊肠膜仿制的简易版本。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她将听诊器贴在皇后胸前。

“这…这是何物?“张仲年厉声质问,“怎可如此冒犯凤体!”

林清玥没理他。听诊器里传来的心律不齐和肺部湿啰音证实了她的猜测。她迅速检查了皇后指甲床——轻微发绀。

“皇上,娘娘是中毒了。“她斩钉截铁地说,“燕窝中可能含有砒霜。”

殿内一片哗然。张仲年立刻反驳:“荒谬!娘娘所用御膳皆有专人试毒,怎会…”

“周院判,“林清玥打断他,“可否为娘娘’悬丝诊脉’?“她故意用了这个古代太医为后宫妃嫔诊脉时常用的方法,实际上是将听诊器藏在丝线下面。

周景明瞬间会意:“臣遵旨。“他接过听诊器,巧妙地用一根金丝线缠绕在上面,做出悬丝诊脉的姿态。片刻后,他郑重禀告:“皇上,公主所言不虚。娘娘脉象紊乱,确为中毒之兆。”

嘉庆帝龙颜大怒:“立刻彻查御膳房!怀恪,你务必救回皇后!”

林清玥已经行动起来。她取出预先配好的解毒剂——这是她根据皇后镯子里的药丸反向研制的。周景明则配合地为皇后施针,促进毒素排出。

两个时辰后,皇后的呼吸终于平稳下来。林清玥累得几乎站不住,靠在柱子上稍作休息。周景明悄悄递来一杯参茶:“公主辛苦了。”

“多亏周院判配合。“林清玥抿了一口茶,发现温度刚好,“那’悬丝诊脉’的戏法演得真好。”

周景明嘴角微微上扬:“公主的听诊器才是关键。“他犹豫了一下,“下官有一疑问,公主如何一眼就看出是砒霜中毒?”

林清玥指了指皇后的镯子:“这对镯子能验毒。砒霜遇翡翠会使其变色。“她没有说出全部实情——在现代医院工作时,她曾经处理过好几起砷中毒病例,那些患者的症状与皇后如出一辙。

正当两人低声交谈时,张仲年带着刘保走了过来:“公主医术高明,老夫佩服。“他皮笑肉不笑地说,“只是这’悬丝诊脉’之法,老夫行医数十载,倒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奇特的实施方式。”

林清玥心头一紧——这老狐狸起疑了。

“张院使过谦了。“周景明不动声色地挡在她前面,“此法载于《太医局诸科程文》,下官不过照章行事。”

张仲年冷哼一声,拂袖而去。林清玥注意到,他临走时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皇后的镯子。

皇后脱离危险后,嘉庆帝龙心大悦,特意在养心殿召见林清玥和周景明。

“怀恪救驾有功,朕心甚慰。“皇帝和颜悦色地说,“朕思忖多时,太医院确实需要革新。怀恪可有想法?”

林清玥深吸一口气:“儿臣斗胆建议,组建一支女子医队,专门负责后宫嫔妃和宫女的诊疗。一来避免男女大防之嫌,二来女子心细,更适合照料妇孺。”

她早就想提出这个建议。在这个时代,许多宫女嫔妃因为忌讳男太医而延误病情,导致不少本可避免的死亡。

“准了。“嘉庆帝爽快地答应,“怀恪全权负责,周爱卿协助。所需药材人员,太医院务必配合。”

离开养心殿时,周景明低声道:“公主高明。以救治后宫为切入点,阻力最小,却能培养自己的医疗力量。”

林清玥微笑:“还要多谢周院判的’悬丝诊脉’。“她顿了顿,“我有个不情之请——能否借阅周院判的《太医局诸科程文》?”

周景明挑眉:“公主怎知下官有此书?”

“猜的。“林清玥眨眨眼,“毕竟张院使都’闻所未闻’的诊法,想必是珍本。”

周景明眼中闪过一丝笑意:“明日送到公主府上。”

接下来的日子,林清玥忙得脚不沾地。选拔宫女、制定培训计划、准备教材…好在有周景明暗中协助,太医院那边没敢明目张胆地刁难。

一个月后,第一批十二名女医顺利完成基础培训。林清玥亲自编写了《妇人科急救要术》,用图文并茂的方式教授基础护理知识。她还改良了许多医疗器械,设计出适合女性使用的轻便产钳和小型药箱。

皇后康复后,特意召林清玥入宫,屏退左右后直言:“哀家知道你不是怀恪。”

林清玥心头剧震,正要辩解,皇后却摆摆手:“不必紧张。哀家年轻时也曾…有过奇遇。“她意味深长地摸着那对翡翠镯子,“这镯子里的机关,不是这个时代的技术。”

林清玥震惊得说不出话来。难道皇后也是…

“不管你是谁,既然上天让你来到此处,必有其深意。“皇后轻声道,“哀家会尽力相助,但你务必小心张仲年。他背后的人…比你想象的更危险。”

离开长春宫时,林清玥心绪难平。她刚转过回廊,就看见周景明站在一株海棠树下,似乎是在等她。

“公主,“他快步迎上来,脸色凝重,“下官刚收到消息,张院使秘密会见了科尔沁亲王。他们…提到了公主的名字。”

林清玥心头一紧:“什么时候的事?”

“昨晚。“周景明递给她一封信笺,“这是下官在太医院档案室发现的。三十年前,曾有一位御医提出过与公主相似的理论,后来…”

信笺上的字迹已经泛黄,但依然能辨认出内容——那位御医因“妖言惑众“被处死,而举报他的人,正是当时还只是普通太医的张仲年。

“周院判为何如此帮我?“林清玥再次问出这个问题,这次更加认真,“不只是因为表姐的孩子吧?”

周景明沉默良久,终于开口:“因为下官相信公主是对的。“他抬头直视她的眼睛,“医道无涯,不应有门户之见。公主带来的医术,或许正是这个时代所需要的。”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重叠在一起,分不清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