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寅正时分,李纨便醒了。
窗外天色尚暗,素云听见动静,忙披衣进来:“奶奶今日怎起得这般早?“
李纨不答,让点了灯,却只坐在妆台前发怔。
“取那件藕荷色绣梅花的褙子来。“她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素云手上一顿,与碧月交换了个眼色。
自大爷去后,奶奶何曾穿过这等鲜亮颜色?
昨日那件藕荷色褙子已是破天荒,今日竟还要绣花的?
“怎么?”李纨从镜中瞥见二人迟疑,平静问道。
“没、没什么。“素云忙去开箱笼,翻出件半新的褙子。
梅花纹样已有些褪色,却更添几分含蓄的雅致。
李纨换上衣裳,对镜自照。
镜中人眉眼间那股死寂消散了些,倒显出几分久违的灵动来。
她抿了抿唇,忽然从妆奁深处摸出个青瓷小盒,挑了点胭脂在指尖揉开,轻轻按在唇上。
“奶奶!”碧月惊呼出声,又慌忙掩口。
守寡之人用胭脂,若传出去......
李纨恍若未闻,只盯着镜中那抹若有若无的红,恍惚间竟想起那年新嫁时,兰儿他爹给自己点朱唇的场景。
指尖一颤,胭脂蹭到了唇角,留下一道细细的红痕。
“擦了吧。”她忽然道。
素云连忙绞了帕子来,小心翼翼替她拭净。
镜中人又恢复了素净模样,却终究不似以前那个槁木死灰的节妇了。
卯初时分,李纨去给贾母请安。
老太太刚起,鸳鸯正伺候着梳头。
见她进来,贾母眯着眼打量片刻,忽然奇道:“你今日气色倒好。”
李纨心头一跳,垂首道:“托老太太的福。”
“你父亲的事不必忧心。”贾母随口道,“侯爷不是小性儿的人。”
看来老太太也不知情。
李纨双颊微微发烫,在昏暗的烛光下倒是没人能看出来,心里有股异样情绪逐渐浓郁。
不知是担心还是……刺激?
正不知如何应答,外间传来宝玉问安的声音,屋内众人的注意力都移了过去,这才松了口气。
李纨转身朝向王夫人。
王夫人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微不可察的皱了下眉。
“请太太安。”李纨喉头发紧。
“你今日......”王夫人欲言又止,最终只道,“知道了,你去罢。”
李纨又是一礼,缓缓退了出去。
从老太太那儿回来,在自己房里独自发了会儿呆。
辰时刚过,迎春、探春、黛玉、惜春便联袂而来。
一进门,探春便“咦”了一声:“大嫂子今日这面色......”
李纨正低头斟茶,闻言手上一抖,茶水溅在案几上。
黛玉眼疾手快,抽出帕子按住水渍,却不着痕迹地多看了她两眼。
“当是李老爷的事儿有了眉目,大嫂子的看起来很高兴呢。”
惜春道。
李纨强笑道:“多亏侯爷宽宏大量。”
探春何等机敏,早察觉她与往日不同——那副槁木死灰的神气散了,眉目间竟透出几分鲜活来。
李老爷没出事的时候,也不曾如此。
“大嫂子气色好,我们看着也欢喜。”探春抿嘴一笑。
忽听后院传来咚的一声闷响,接着是砰砰的敲击声。
李纨的心尖儿随之颤动。
“什么声响?”惜春好奇地望向窗外。
“约莫是......”李纨声音略有迟疑,“是侯府在修葺院墙吧。”
探春目光微动,那方向是侯府与贾府分隔处,与这里只隔一间杂院儿。
听声音,倒不像是修墙,反倒是在砸墙。
敲墙声一声接一声,每一下都像敲在李纨心上。
那声音越来越急,越来越响,连带着她的心跳也越来越快。
“大嫂子?”黛玉轻轻碰了碰她手臂。
李纨猛地回神,强笑道:“两处隔得近,敲墙声音太大,我们换个地儿吧。”
话未说完,又是一阵密集的敲击。
探春道:“两府隔得近,要想不被打扰,恐怕得去前院儿了。”
黛玉摇摇头:“前院儿哪里有我们习女德的地儿。”
那打墙声仍在继续,隐约夹杂着工匠的呼喝。
探春走到后窗前,透过窗棂望去——东边夹道处尘土飞扬。
贾兰也走了进来,听着窗外越来越响的敲击声,小脸上浮现烦躁:
“后头在修什么?”
“许是侯府在动土。”李纨强自镇定,“你且去外书房温书,不必理会。”
贾兰乖巧的点了点头,给几位姑姑见了礼,就出去了。
李纨心中稍微平静了些,她如今真不知该如何面对儿子。
自己这般作为,将来有何颜面教导兰儿忠孝节义?可箭已在弦上......
“砰”的一声巨响,接着是砖石坍塌的哗啦声。
李纨胸前一颤,知道那堵墙——那堵隔开两府、隔开她与过往的墙,终究是倒了。
探春倚在窗边,望着东边腾起的烟尘,若有所思道:“侯府如今不缺屋舍,这般大动干戈,怕是要扩大会芳园。”
惜春道:“会芳园本就够大了,若再往西扩,真不知该是怎样的景色?”
她不由冒出一个奇怪想法:“离得这么近,要是在这边儿开个门,咱们去逛园子,倒省了绕路的功夫。”
屋内气氛一滞,探春、迎春、黛玉、李纨,全都愣住了。
黛玉的雪腮霎时飞红:“四丫头胡说什么!”
侯爷送阿胶一事,早就在府里传开。
黛玉心眼儿本就多,平时路过时听见别人笑,总觉得是在笑她。
姐妹们知她性子,从不在这事儿上打趣儿。
没想到今天竟被惜春调笑了。
探春佯怒道:“小蹄子越发没规矩了,这等话也是姑娘家能说的?”
迎春也道:“侯爷的园子岂是我们能逛的?“
惜春睁着无辜的大眼睛:“我不过随口一说,你们...”
素云手中的茶壶微微倾斜,茶水溢出都不曾察觉。
她对姑娘们的事都心知肚明,唯一令她吃惊的是,奶奶竟然和她们的反应如出一辙。
莫非,让奶奶生出如此转变的,竟是嘉靖侯?
素云联想到昨日奶奶去见了大姑娘,然后便带回来了那鎏金点翠簪。
心中升起了一个荒诞的念头:侯府的那堵墙不是为林姑娘她们拆的,而是为了奶奶!
她震惊的看向李纨,却见她果然双颊生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