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章燦

作為一門學問,金石之學興起於趙宋之世。此前雖然也有對於金石刻辭的載錄、引證與研究,但都是零星的保存與利用,並未形成為一門自覺而系統的學問。從北宋開始,以歐陽脩《集古錄》和趙明誠《金石錄》等書的出現為代表,金石之學經由宋代文士手中,被逐漸培育成一門富有文人趣味的學問。隨後的南宋時代,又有以洪适《隸釋》《隸續》、陳思《寶刻叢編》及佚名《寶刻類編》等書為代表的一系列金石學著作相繼湧現,使這門學問日益充實增廣,不僅端居學問殿堂之上,而且擁有顯著的地位。歐、趙、洪、陳等人的著作,以各自不同的結構、各具特色的旨趣,奠定了金石學的規模和基礎,也指示了此後金石學發展與提升的多種可能與方向。

宋代金石學的成立,既反映了當時士人優游文藝、好古博雅、玩物成癖的生活形態,也反映了與當時經學、史學等學科發展密切相關的文化學術生態。宋代經學中疑經辨偽的學風,直接影響並且促進了金石學的發展,而金石學的發展,又從史料、史法乃至史識等方面,促進了宋代史學的發展。當代史學大師陳寅恪先生對宋代史學的評價極高。他曾經提出:“中國史學,莫盛於宋”,“有清一代經學號稱極盛,而史學則遠不逮宋人”。陳寅恪先生的這一論斷,在當代學術界產生了很大影響,先師程千帆先生也非常認同這一觀點。1986年,筆者報考程千帆師的博士研究生,考題中就有一道要求評述陳先生此說,故而印象尤其深刻。毋庸諱言,金石學是臻於極盛的宋代史學的重要組成部分之一。在兩宋三百年的歷史中,金石學形成了包括著錄(如《集古錄》《金石錄》)、存文(如《隸釋》《隸續》)、賞鑒考證(如《集古錄跋尾》)等在內的學術體系,它不僅顯著拓展了歷史研究的史料視域,而且開啓了藝文賞析、史學考證以及拓本玩賞等多種文藝與學術相互為用的門徑,為文學、歷史以及藝術等多學科研究的發展提供了豐富的啓示。從這些角度來說,宋代金石學可以說是盛況空前的。

清代史學固然總體上“遠不逮宋人”,但是具體到清代史學的每個具體門類,卻不能說它們全都“遠不逮宋人”。例如,與宋代金石學相比,清代金石學並不遜色。清代的文士生活形態當然不同於宋代,但玩賞金石之風更盛於宋代,這種風氣瀰漫於士人圈,成為士人交際之時最基本、最通用的共同語言之一,這是促進清代金石學發展、大量金石學著作如雨後春筍般湧現的主要社會土壤。在這樣的社會氛圍中,一些社會地位較高的金石學家,如王昶、畢沅、阮元等人,擁有得天獨厚的條件,可以調動較多的人力、物力資源,組織大規模的金石尋訪,完成大型金石著作的編纂。與此同時,清代的經濟發展水平,也為金石尋訪和拓本製作提供了比宋代更為有利的物質條件和交通條件。另一方面,清代學術特別是乾嘉考據之學的繁榮,又將考證之學由經史而蔓衍至金石考證,為清代金石學奠定了學術的根基。錢大昕所撰《潛研堂金石文跋尾》,不僅是一部史學名著,也是一部金石考據名著。在這部書中,他自覺地利用石刻史料與歷史文獻相互比勘,考證諸史中存在的各種問題,創獲頗多。實際上,這可以說是王國維所提倡的以“紙上之材料”與“地下之新材料”相結合的“二重證據法”的先驅。

如果說錢大昕《潛研堂金石文跋尾》代表了清代金石考據之學所達到的專業精深的高度,那麼王昶《金石萃編》則代表了清代金石目錄的集成博大的氣象。《金石萃編》的出現,不僅是金石學發展到清代的集大成之作,也是乾嘉學術的水到渠成之作。此書之成,累積五十餘年之功,傾注二十餘人之心力。作為一部金石目錄之書,它在體例上融合眾長,在文獻上廣徵博引,使之成為同類著作中更精、更全、更大之書。當然,《金石萃編》一書中仍然存在不足,在隨後出現的各種《金石萃編》的續補、校正之書中,這些不足得到了補正。這些續補著作層出不窮,不一而足。具體而言,又可以分為存目、校訂、補遺三大類,它們不僅在清代金石學著作中自成系列,並且以《金石萃編》為中心,構成清代金石學的一個學術傳統,從而進一步確立了《金石萃編》作為金石學經典的地位。因此,要更好地認識王昶及其《金石萃編》的學術貢獻及其歷史地位,不僅要從成書過程、體例設計等常規的文獻學視角切入,而且要重視此書的傳播與接受,將此書置於其所處的學術傳統中加以考察。換句話說,不僅要從書的本身,而且要從書的周邊來考察這部金石學名著。——這正是趙成傑博士新著的特色之一。

我與成傑認識,始於2012年。那年8月,我應邀為北京大學古典文獻專業舉辦的古文獻學暑期學校授課,成傑就是這個班上的學生。我為這次暑期班講授的題目是“秦始皇東巡刻石及其文化意義”。成傑在課間上來與我交流,表示自己對石刻很有興趣,並表達了報考博士的意願。次年,他如願考上南京大學古典文獻學專業,從我攻讀博士學位。在我的博士弟子中,成傑屬於那種很早就明確自己的研究方向的人,他以“《金石萃編》與清代金石學”為博士論文選題,也比較早就確定了下來。從2013年到2016年,只有短短三年時間,除了要修畢學位課程、通過資格考試、完成一篇博士學位論文,還要發表規定的論文,大多數博士生都力不從心。對成傑來說,這卻不算太難的事,因為他極其用功,心無旁騖,將所有的時間精力都投入到讀書和寫作中。沒想到因為過於用功,臨畢業前累出病來,不得不住院休息了一段時間,但就是這樣,最終他也只用了三年零兩個月,就順利畢業了。

博士畢業不久,成傑就順利進入雲南大學歷史系博士後流動站,繼續從事金石學領域的專業研究。他利用天時地利,不辭辛勞,奔波於雲南各地,尋訪、蒐集了雲南各地的大量石刻文獻資料。他也抓緊時間,對博士論文補充材料,充實論述,擴大篇幅,提升水平。現在這本書終於要正式出版了,在跟廣大讀者見面之前,成傑請我說幾句。我作為這本書最早的讀者,也瞭解成傑寫作過程中的甘苦,姑贅以上數語,聊以為序。

2019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