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赵高:汗流浃背了陛下!

咸阳城,章台宫。

木柴跳进炉膛,在烈焰的舔舐下被尽可能多的榨出滚烫的烟气,而后这些烟气便被迫挤入墙与墙之间的空腔,在规则的驱使下流经章台宫的大半墙壁。

火海中的噼啪悲鸣难以触动官吏的心,也难越过厚实的宫墙传入它主人的耳中,仿佛木柴生来的意义便是用于生烟,如今它只是在履行它们应尽的义务而已。

但它们汲取肥料甘霖、忍受风吹雨打十数年甚至是数十年的奋力成长却只能为这座承载着天下权力中心的宫殿提供短暂的热气。

纵是一捆又一捆的木柴被接连不断的扔进炉膛,亦难让这方天下的主人感到温暖。

章台宫正殿。

大秦始皇帝嬴政身姿挺直的正坐于高台软榻之上。

八尺六寸(198cm)的身量让嬴政即便保持坐姿也显得格外高大,如棕熊一般宽阔的双肩让嬴政显得威猛壮硕,而当他端坐于高台之上,更是被层层叠叠的高台衬的愈发伟岸,有若神明降世、不怒自威!

胆魄较弱者只是站在台下仰望嬴政之姿便会肝胆俱颤、汗出如浆!

但当登上严防死守的阶梯,视角从仰视转变为平视,才能发现持续二十多年吞食仙丹导致的各种重金属和有毒物质堆积已经快要摧垮这尊巨人,嬴政的面色明显呈青白色、眼珠纵横交错着的红血丝、嘴角隐隐发白、口气浊臭、喘若闷雷。

而那通天冠下稀疏斑白的发丝更让人难以相信嬴政尚未至五旬!

“今冬,颇寒。”

紧了紧身上麑(ní幼鹿)裘,嬴政目光转向殿外萧瑟的天空,慨然轻叹:“今冬愈寒,想来四方又将生乱矣!”

“朕亲往泰山封禅,祭皇天厚土,明朕之宏愿。”

“皇天厚土为何仍不愿降风调雨顺与我大秦!”

十年前的嬴政热血激荡、挥斥方遒。

朕耗时十年、兵出函谷便横扫六国,统一天下。

只要皇天厚土怜朕,再与朕十年时间,朕便必可威压四海,一统天下,教那八方臣服,令那四海升平!

青史将以朕为界分为上下两段,由朕来终结暴乱,由朕来开启太平!

不知皇天厚土是否是听到了嬴政的呼声,又教嬴政逗留人间十年。

但,残酷的现实却化作一个又一个无情的大逼斗扇向嬴政。

于外。

秦攻百越让大秦承受了意想不到的重创,秦得百越后更好似陷进泥潭,海量国力砸进百越地却难有收获月氏、东胡还在北方对秦国虎视眈眈,以至于嬴政不得不再费国力于北方修筑长城以备胡贼!

于内。

故六国余孽在地方上抵抗政策、偷税漏税、阴养兵丁时刻准备谋反,在朝廷中收买重臣、培植势力行蝇营狗苟之举,甚至让麾下死士闯入嬴政新修不久的兰池宫直刺嬴政,随后又操纵关中米价飙升至一千六百钱一石来逼迫嬴政放弃追责!

内忧外患和纵观青史也前所未有的全新挑战令得嬴政心力交瘁。

但这一次,却没了那群柱梁之才陪他一同面对。

国尉缭不告而别,丞相王绾离世,丞相隗状离世,灭三国的大将王翦离世,灭韩降将腾离世,灭二国的大将王贲重病告老,灭楚裨将蒙武告老还乡……

追随嬴政一同攻灭六国的那群人中俊杰已凋零大半,残存者也俱已年迈不堪重用,新生代们却始终难以独当一面,以至于秦攻匈奴之际,嬴政不得不启用年过百岁的老将杨端和再出征!

嬴政知道,当今大秦已是岌岌可危,只是一场比之往年更冷冽的寒风,就可能将这座前所未有的庞大国家彻底掀翻!

身穿马裘的郎中令赵高赶忙用低但又恰好能被嬴政听到的声音吩咐:“传令宦者令,再加柴薪。”

而后赵高也紧了紧马裘,温声道:“近岁依旧多灾,但天时地动比之群雄逐鹿之际已经和顺了太多,足可见皇天厚土已因陛下之功而降天恩。”

“陛下时时刻刻心系万民,纵是昔之三皇亦难及陛下之仁,万民定当会对陛下铭感五内,饶是今岁寒凉亦不会心生怨怼。”

嬴政笑而摇头:“若是淳于博士听闻爱卿这番话,那被淳于博士唾面者便非是周青臣,而是爱卿了!”

赵高只是笑了笑,没有接嬴政的夸赞,而是转而道:“臣以为,或可趁落雪之前,令各地乡里皆囤积比之往年更多两成的木柴干草,以备应对今冬之寒凉。”

黔首多囤积两成的木柴干草,意味着大片草木会被斩断、削弱大秦面临饥荒时的民间自救能力,也意味着天下黔首都需要再顶着寒风多劳作十数日才能完成今年的工作。

但只要今年确实比往年更冷,那让黔首们多囤积些木柴干草便是实打实的仁政。

嬴政伸出皮肤松垮的左臂感受了一番室内温度后道:“爱卿将此谏撰为奏章,明日早朝之际与诸卿共议之。”

赵高当即拱手:“唯!”

说话间,殿外传来宦官的高呼:“宗正潜、廷尉毅求见!”

嬴政不由得露出几分笑意,朗声道:“传!”

章台宫宫门被四名宦官协力推开,寒风便顺着宫门卷向嬴政,令得嬴政不自觉又紧了紧身上皮裘。

蒙毅与嬴潜并肩踏入殿中,腾腾热气便向着二人扑面而来,以至于蒙毅的胆碱能性荨麻疹当场就病发了!

嬴潜下意识的把手伸向披风系带,但当嬴潜余光注意到嬴政身上厚厚的皮裘时,嬴潜抬到一半的手顺势化作拱手状,恭谨高呼:“宗正潜,拜见陛下!”

浑身瘙痒难受的蒙毅则是赶紧把披风交给宦官,强忍着痒意拱手高呼:“中尉毅,拜见陛下!”

“臣躯瘙痒难耐,自请先出殿搔之,以免陛前失仪。”

嬴政亲近的笑道:“免礼。”

“殿外寒凉,传女官为蒙爱卿搔痒。”

蒙毅赶忙推拒:“拜谢陛下!”

“无须再传女官,臣自搔即可。”

行了最基本的礼仪后,蒙毅再也忍耐不住,赶紧隔着衣服用力搔挠前胸后背,这才感觉舒服了些许。

嬴政见状完全没觉得蒙毅此举不妥,反而很是关切的吩咐:“传太医为蒙爱卿问诊。”

蒙毅笑道:“劳陛下挂怀,臣早已请太医诊治过。”

“太医言说臣此症乃是因阳气不足、肺卫不固以至于外邪入体的瘾疹之症。”

“臣此症平日里几乎不会发作,只是于寒处骤入极热之所方才会偶尔出现。”

“陛下勿忧。”

嬴政眸光微闪,笑而颔首:“今日章台宫确实颇热,难怪蒙爱卿难耐。”

赵高的脸色僵住了。

蒙毅顺势便自然的说:“许是因今冬比之往年更暖和不少,掌薪宦官无权入章台,不知章台之暖,仍依去岁规制添柴取暖,以至于宫中酷热。”

“陛下传令宦者削减柴薪即可。”

嬴政目光转向嬴潜:“叔父以为今冬比之去岁如何?”

嬴潜之所以能成为大秦宗正,不只是因为其秦孝文王之子、秦庄襄王之弟的身份,更不是因为他多有能力,而是因为那些不听话的嬴姓宗室子弟都已或被杀或被贬,这才轮到了嬴潜。

嬴潜小心的以余光偷瞄嬴政,见嬴政解开了裘衣系带,这才谨慎的开口:“臣窃以为,今岁与去岁相差仿佛。”

“许是因今日日光浓烈,故而臣窃以为今日略暖些许。”

嬴潜说的非常保守,但对于了解嬴潜心性的嬴政而言,已经足够嬴政做出判断。

嬴政脸上的笑意缓缓散去,目光转向赵高。

赵高:!!!

臣不知今冬比之去岁如何。

臣只知臣已汗流浃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