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运村东头贴红纸的土院便是村塾所在。青石基托着斑驳黄泥墙,老柳垂绦扫过三间瓦房。堂前夫子诵诗声里,蝉鸣正稠。
戒尺叩在《偶成》诗页,惊起檐下昏鸦。朱顺被邻座掐醒时,口水已洇透半截衣袖。少年懵懂四顾,一句“散学了?”引得哄笑炸堂。戒尺影子斜斜压上他手背,两记脆响震落柳叶三片。
“三十遍。”夫子收卷时,暮钟正撞散夕阳。短发姑娘拢着书袋疾走,身后朱顺捧着红肿手心,犹自偷瞥那截随步伐跳动的乌亮发梢。
放学钟声响起,孩童们如离弦箭般奔向门外。朱顺慢吞吞跨过门槛时,短发姑娘王敏追了上来。这个邻村来的官家女儿虽与他同龄,却总高出半头,此刻夕阳将两个身影拉长在麦浪间。
“怎又在课上打盹?”王敏低头踢着石子。朱顺挠头:“夫子念书像催眠咒似的。”话音未落,瞥见对方泛红的眼角。
原来她父亲要接全家进京。朱顺踢飞颗土块:“留下多好,还能去溪边摸鱼...”话尾散在风里。远处老宅前停着青篷马车,穿竹纹长衫的中年男子频频看日晷。
王敏忽然掏出绣蝶布袋塞进他手心:“想我了就看它扑翅膀。”车轱辘转动时,朱顺才发现布袋内侧绣着歪扭的“不分开”。暮色吞没马车前,他隐约听见带着哭腔的“写信啊”。
故事里的背影,如一抹尘沙吹散在秋风里,清浅流年离别是剧终,而那些离愁潜伏在心海里,在不经意间,总是带来忧伤回旋的潮起潮落。这世间,从来没有一支笔能勾勒相似的风景,就如同,从来没有相当的语言,描述自己此时的心境。
暮色四合时分,朱顺推开了吱呀作响的木门。汗水浸透的粗布衫贴在脊背上,他缓步走向床沿坐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那只绣着蝶的锦袋正被他攥在掌心。蝉鸣如沸的暑气里,窗棂外悬着被云絮半掩的残月,草窠间蛐蛐的鸣叫忽远忽近。
“朱顺!河沿的知了猴该冒头了!”
闷雷般的喊声穿透窗纸,惊得少年霍然起身。篱笆墙外立着个瘦瘦身影,厚嘴唇,正是杨宇。朱顺刚迈出门槛,忽见篱笆边的槐树后闪出两团黑影,惊得倒退半步。
“嘿、嘿嘿......”古铜肤色的少年挠着刺猬般的短发,赤脚碾着地上的碎石子。他身侧钻出个竹竿似的瘦小身影,青布衫在晚风里晃荡:“朱...朱顺哥,杨宇说...说老柳树下有、有好多......”
“宗耀和行正也来啦?”朱顺望着这对活宝忍俊不禁。黑塔似的高宗耀总爱傻笑,结巴的张行正说话时总揪着衣角,还有总出馊主意的杨宇,这些玩伴的脾性他再熟悉不过。
杨宇突然撞了撞朱顺肩膀,挤眉弄眼道:“要不把西厢房那位小姑奶奶叫上?”见朱顺发愣,又压低嗓门:“你可是咱们头儿,你不去请,那杨老爷子的门栓谁敢碰?”
四个少年在青石板路上拖出歪斜的影子。朱顺叩响杨宅斑驳的铜环时,掌心沁出薄汗。西窗烛影里,这次扎着两个丸子头小姑娘正悬腕临帖,听见声响“呀”地搁笔,绣鞋踏着月光碎步跑来。
“朱哥哥要带我去瞧稀罕物么?”梦秋仰起瓷白的小脸,眼里盛着星河。朱顺触到她微凉的指尖,突然想起锦袋里那对银蝶似乎动了动翅膀:“跟着来,给你看会爬树的月亮碎片。”
虫鸣织就的夜曲中,少年们的身影渐隐入武河岸边的杨树林。杨宇举着松明火把走在最前,跃动的火光惊起几只暗绿的金龟子,在夏夜里划出流萤般的弧线。
暮色四合时,五个孩子追逐着蝉鸣跑进武河边的杨树林。晚风掠过层层叠叠的叶片,在夜色中翻涌成青翠的海浪。千百只萤火虫提着星子般的小灯笼,在枝桠间织就流动的光网。朱顺捏着个知了猴凑近梦秋,那虫儿六足蜷缩着。
“喏,这就是知了猴。”他摊开沾着泥土的手掌。梦秋触电般缩回手,碎刘海下圆睁的眸子映着萤火。朱顺用拇指抚了抚虫背笑道:“别怵它,等裹了面油炸,保准你香得咬舌头。”
少女终于颤巍巍接过,月牙似的笑靥盛满惊奇:“多谢朱哥哥!”话音未落,杨宇已提着柳条小篓蹭过来,篓底铺着层湿润的杨树叶,十来只知了猴正窸窸窣窣往上攀。他耳尖红得透亮:“都...都给你攒的。”
雨丝恰在此时穿林打叶,沾湿了少年们汗津津的额发。朱顺仰脸望着漏雨的树冠喊:“回吧!”
梦秋说道:“我家近,去我家避避吧。”
五个湿漉漉的身影便雀跃着撞开杨老爷子的柴门。
老槐木躺椅上,杨显真捏着锡酒壶的手顿了顿。望着这群叽喳的雨燕,皱纹里漾开的笑意惊动了银须:“嚯!逮着金蝉子了?这金蝉子要腌一夜才入味儿呢!”
少年们蹲在檐下冲洗战利品,雨水顺着瓦当滴进陶碗,知了猴们蹬着腿画圈。老爷子颤巍巍撒了把粗盐,琥珀色的酒液在碗沿晃出涟漪。
煤油灯将说故事的剪影拓在土墙上,直到梆子声穿过湿漉漉的巷弄,少年们才惊觉云破月出,各自怀揣着半兜炒金蝉的约定,踩着水洼往家奔去。
晨雾还未散尽时,孩子们已挤在杨老爷子灶房门口。粗陶碗里卧着金蝉,油亮外壳裹着细盐粒,蒸腾起混着椒香的云雾。七八双眼睛黏在碗沿滚动,此起彼伏的吞咽声惊醒了檐下打盹的麻雀。
“小馋猫们,动筷吧。”杨老爷子蒲扇轻点碗沿,竹椅随着笑声咯吱摇晃。杨云峰早拎着青瓷酒壶落座,咬开金蝉的脆响混着酒液入喉的咕咚声,惊飞了梁上一串尘絮:“这味儿!运河滩的芦苇荡都要给香醒了。”
泥封拍开的刹那,浓烈酒香撞得梦秋后退半步。杨云峰将满溢的酒碗敬到老爷子跟前,澄黄液体映着老人眼角的沟壑:“够劲道!”他咂摸着,喉结滑动如老船工收缆的绳结。
少年们围着酒壶探头探脑,朱顺发问:“这黄汤真能喝?”杨云峰浑厚的笑声震得酒碗微颤,突然舀起半勺泼进朱顺嘴里:“敢吞下去,叔把新打的弹弓送你!”
辛辣液体如炭火滚过喉头,少年脖颈瞬间涨成虾红。咳嗽声惊起檐下宿鸟,酒雾混着唾沫星子喷了杨云峰满脸。“俺娘哎!比生嚼辣椒还冲!”朱顺挂着泪花跳脚,惹得杨宇手里的半口酒全喂了地砖。
梦秋趁机叼走最后只金蝉,齿间迸裂的酥脆声像春冰初融。她鼓着腮帮含混道:“好吃!”晨光恰好漫过窗棂,为满桌狼藉镀上金边。孩子们打着混合椒香与酒气的饱嗝作揖时,杨老爷子蒲扇上的破洞正漏着风,把“谢谢太太”的童音编成支走调的歌谣。
孩童散去后,屋内只剩杨氏祖孙相对。杨云峰轻扶案几:
“爷爷,随孙儿迁居泰山郡可好?”
杨显真抚着窗棂上斑驳刻痕:“故土难离。你祖母长眠于此,我也舍不得乡亲们。”忽又转身凝视云峰:“可是要远行?“
“东海告急,桑武倭寇屡犯海疆。“杨云峰按刀而起,刀刃在鞘中铮鸣,“大丈夫当护国卫民,孙儿欲往平寇!”
老人骤然长笑,声震梁尘,枯槁手掌重重按在少年肩头:“好!好个侠之大者!”皱纹纵横的脸上泛起红光,恍若重回壮年驰马江湖之时。
“可您的身子——”
“云峰!”杨显真截断话头。
“你能为华安立功,击退寇鬼我就心满意足了。”
烛火摇曳间,青年望着祖父佝偻却如松的背影,终是抱拳无言。
村外的油菜花田泛着金色波浪,梦秋站在田埂上向朱顺他们讲述杨叔叔带她游历的奇闻。孩子们托着腮帮听得入神,连落在发梢的菜粉蝶都忘了驱赶。
杨宇突然抄起枯枝劈向花丛,金黄花冠簌簌坠落。这个厚嘴唇的少年将枝条舞得呼呼作响,口中呼喝:“恶贼休走!看剑!”碎花瓣沾在他翘起的发梢上,倒真像话本里描摹的侠客。
李博文拽了拽朱顺的衣角,这个总爱躲在人后的腼腆少年眼睛发亮:“朱哥,杨宇真有几分大侠气派。”他月白色袍角还沾着来时路上的青苔——自打随母亲迁居沂州郡,每月回村探望祖父母时,总爱跟着大他二岁的朱顺。此刻他腰间悬着的羊脂玉佩随动作轻晃,那是远在边关的父亲去年托人捎来的生辰礼。
“少看些连环画吧你。”朱顺揉着太阳穴的话音未落,忽然瞥见村头方向。臃肿的农妇提着竹篮疾步而来,沾着泥土的布鞋将田埂踏得咚咚作响。他压低嗓子轻喝:“撤!”
孩童们如惊雀四散,唯独杨宇仍在金黄花雨中挥剑。直到竹枝破空声在背后炸响,少年才捂着屁股蹿出丈余。农妇的怒骂惊起整片田的粉蝶,杨宇抱头鼠窜的身影在蜿蜒田垄间忽隐忽现,倒真似侠客遭遇了武林追杀。
芦苇荡里藏身的孩子们屏息窥探。当杨宇终于甩开追兵时,连发带都跑散了半截。口吃的行正扒开苇叶惊叹:“杨、杨宇比...比我家大黄...还快!”
宗耀揪了根芦花叼在嘴里笑骂:“废话,人能和狗比么?”暗流在苇杆间潺潺流过,载走几片零落的金黄花瓣。
明月当空,繁星如缀,此起彼伏的蝉鸣声裹着暑气在院墙外涌动。朱顺抱着几个竹篓跑到杨宅前,篓底新糊的桐油在月光下泛着微光。他叩了叩门环喊道:“梦秋!逮知了猴去!”
吱呀一声,杨云峰拉开院门,月光洒在他银白的鬓角上。“小秋在临帖呢。”老人将竹篓往腋下收了收,给少年让出条道。朱顺蹑着脚穿过爬满牵牛花的游廊,西厢房窗纸上正晃着团暖黄的烛光。
推门便见梦秋伏在案前,半旧的粗布包裹铺展在桌面,她正握着半截毛笔专注描摹。画中四个小人儿手挽着手:着红衫的姑娘辫梢系着铃铛,旁边清瘦男孩衣襟沾着草屑,后头跟着个皮肤黝黑的憨厚小子,还有个呆头呆脑的娃娃正揪着谁的衣角。
“嚯!”朱顺突然探身,惊得梦秋笔尖在纸上划出条小尾巴。少女抚着胸口回头,杏眼里映着跳动的烛火:“朱哥走路总像猫儿似的!”忽然又想起什么,忙把画往他跟前推,“你看,这是咱们四个——”
“这红衣丫头定是你了。”朱顺指着画中人物,指尖在炭痕上洇出浅灰,“边上这个莫不是我?”两人对着宗耀憨实的圆脸和行正歪戴的虎头帽笑作一团。竹篓里新编的篾条硌着朱顺的胳膊,他忽然想起正事:“今夜林子里该有成片的知了猴......”
梦秋揪着褪色的红头绳,声音低下去:“明日...我要走了。”窗外的蝉鸣忽然变得刺耳,连竹帘筛进的月光都仿佛凝成霜粒。
杨云峰不知何时立在门边,老衫上沾着夜露:“多住些时日也不妨。”这话却像片柳叶落在深潭,反倒激起更多涟漪。老人望着两个垂头数砖缝的孩子,檐角铜铃被夜风撞得叮当响:“聚散本是常事,就像这蝉蜕了壳,总要往高处飞。”
朱顺盯着画里四个手拉手的小人,突然把竹篓往案上一搁:“那咱们今夜就守着这画说话!”梦秋噗嗤笑出声,眼角的泪花却亮晶晶的。后半夜的蝉鸣忽远忽近,仿佛谁在反复吟唱未完的童谣。
朱顺与梦秋的目光在空中相撞,又仓皇垂下。檐角风铃叮咚作响,却掩不住少年人喉头的哽咽。
“你们何时可以归来啊?”朱顺攥紧竹篱,指节泛白。
杨云峰负手望向天际流云:“青山未改,自有相逢时。”
刀客突然转身,玄色披风扬起凛冽弧度:“可愿执刀?如今寇鬼横行海疆,正需少年肝胆。”他腰间横刀轻颤,映出朱顺骤然发亮的眼眸。
“求之不得!“
“善。”杨云峰解下酒葫芦抛向空中,琥珀酒液在残阳里划出银河,“侠者当以苍生为鞘。”
当《朔风刀诀》泛黄的书页落入掌心时,朱顺嗅到了铁锈混着松烟的味道。此后七日,晨雾未散便闻金铁铮鸣,星垂平野犹见刀光如练。杨云峰的教习比严冬更冷冽,却将少年眼底的稚气淬成了锋芒。
离别的晨露沾湿了行囊。杨云峰解下佩了二十载的横刀,又将腰间三尺青锋星宿剑,压在朱顺颤抖的掌心:“刀斩魍魉,剑守本心。“
梦秋忽而上前,素手捧着的靛蓝包裹里,隐约透出松墨清香。“待朱砂梅开第三遭...”少女的尾音散在风里,唯见朱顺将包裹紧贴心口,滚烫的湿意漫过粗粝麻布。
朝阳将离别凝成琥珀色的光晕。少年独立村口,怀中刀谱与那抹靛蓝,终将长成参天巨木的年轮。
暮色漫过长亭,古道蜿蜒伸向天际,连天碧草在晚风中翻涌如浪。残破柳条轻扫石阶,断续笛声混着山外斜阳,将天地浸染成琥珀色。
十年光阴弹指一瞬。杨云峰携梦秋远赴他乡,鲜少归返故里。朱顺守着老宅,将《朔风刀诀》翻得书脊开裂。虽未臻化境,但这套刀法经他日夜参悟,倒也练得行云流水,寻常宵小近不得身。
这日暴雨如天河倾泻,惊雷炸开满山杨树的呜咽。茅屋内昏黄油灯下,十八岁的青年裸露上身斜倚草席。他摩挲着胡茬,目光穿透《徐霞客游记》泛黄纸页,似要望尽千山万水。檐角水帘轰鸣声中,忽有书卷跌落草席的窸窣。
“徐公踏遍九州时,可曾这般迷惘?”朱顺望着豆大火苗喃喃。当年同窗各奔前程:杨宇、宗耀举家迁往郡城,唯年节方归;张行正月前赴京赶考,马蹄声里卷走最后片笑语。如今村中炊烟五十七户,竟无一人可与共盏清茶。
暴雨在茅檐织就银帘,青年胸膛随呼吸起伏,刀柄在暗处泛着冷光。案头砚台积尘寸许,却仍压着张褪色红纸——正是七年前院试落榜的报帖。
朱顺推开木窗,檐角垂落的雨瀑顷刻洇湿上身。他掌心贴在沁凉的窗棂上,望着白浪似的雨幕喃喃自语:
“求取功名?金榜题名后又能如何?不过是换种活法困在另一座樊笼里。”
惊雷碾过琉璃瓦,闪电如青灰色血管在云层间游走。他忽然攥紧窗框,骨节泛白似要捏碎什么:“天地何其辽阔,人生逆旅不过数十寒暑,终究是天地间一粒微尘。可这粒微尘偏要看看,云海之外是否真有蓬莱仙境。”
雨珠在石阶上炸成碎玉,他的瞳孔却燃起幽火:“纵是蜉蝣朝生暮死,也要在沧海间留下涟漪。我要丈量长江几曲回肠,要数尽昆仑几重雪浪,要——”
话音未落,他猛然转身:“这方寸天地岂能困住我?”
暮色里忽有惊鸿掠过,翅尖劈开雨帘。他望着那道破空而去的剪影,眼底泛起涟漪:
“理想是暗夜行舟时高悬的桅灯,是深埋冻土的种子终将顶开顽石。若怕荆棘划破手掌,便永远触不到云端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