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来日方长

“瘦了!”夏氏捧着她的脸直掉泪。女儿身上那股子鲜活气淡了,倒像尊描金画银的瓷人。东次间摆着没做完的针线,正是云萱最爱穿的鹅黄衫子。

邓哲鸣将茶盏重重一放:“跟爹说实话,是不是伯府的人亏待了你?”

铜钱厚的账本拍在桌上,“豁出沧县十三家铺面,爹也给你撕了那张破族谱!”

夏氏忙把女儿往怀里揽:“你爹托柳掌柜捎信时就备好了足够多的银票。”话没说完先哽住了。

妆奁匣子最底层压着云萱幼时掉的乳牙,如今却连见面都要乔装改扮。

邓云萱紧握着养父母温暖的手掌,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将自己被永昌伯接进府以来所经历的一切,简要地叙述了一遍。

青瓷茶盏被重重撂在案几上,夏氏指尖掐进掌心才忍住没摔了杯子。

烛火将她鬓角银丝映得发亮:“好个季氏!当年跪在沧县求我们放你归家,说什么骨肉至亲!”

“娘。”邓云萱握住养母颤抖的手,“女儿如今不是任人揉搓的面团了。”

邓哲鸣背着手在厅中踱步,“明日我去西市盘间绸缎庄,正巧漕帮有批蜀锦要出手。”

“爹!”邓云萱急得起身,“伯府耳目众多,不宜太过招摇!”

“你当爹这些年白混的?”邓哲鸣从袖中掏出枚玉扳指,“沧县商会三百船工,明日能到京八十人。”扳指内侧刻着漕帮暗纹,在烛火下泛着幽光。

段祺瑞忽然扯住姐姐的石榴裙摆:“阿姐,我给程伯伯看过文章,他说我若能过院试,就收我做关门弟子。等我中举当了大官,一定给姐姐撑腰!”

少年从荷包掏出皱巴巴的纸,上面朱笔批着“破题尚可”。

窗外惊起夜鸦,扑棱棱撞碎一池月色。

邓云萱望着宣纸上稚嫩字迹,恍如看见前世弟弟血溅贡院的身影——那日他攥着撕碎的考卷说“要给姐姐讨公道“。

“祺瑞去沏壶新茶。”夏氏突然支开儿子,从妆奁底层取出锦盒,“这些银票你收好,在伯府打点用。”

盒中飞钱盖着沧县钱庄的印,最底下压着张地契——正是季氏心心念念的东郊温泉庄子。

邓云萱眼眶发烫。

前世她将庄子拱手送给邓雨薇做嫁妆,换来的是一碗堕胎药。

“女儿用不着这些。”她把地契塞回夏氏手中,“倒是爹要在京城立足,少不得打点各路神仙。”指尖划过飞钱数额,整整五万两!

邓哲鸣突然咳嗽两声,从怀中掏出盐引:“上月搭上两淮盐运使的门路,这些够在京城买三条街。”

他摩挲着漕帮扳指,又道:“三日后沧县米商进京,要往户部侍郎府送五十石胭脂米。”

邓云萱指尖一顿。

前世今秋江南水患,胭脂米价翻十倍,季氏就是用这笔横财给邓雨薇添妆。

“爹不妨多收些陈米。”她蘸着冷茶在案上画漕运图,“女儿听说钦天监夜观星象,紫微垣犯水厄。”

烛火爆了个灯花,将漕运路线晕染成蜿蜒的河。

邓哲鸣望着养女沉静的眉眼,忽然想起十二年前那个雨夜——六岁女童攥着他衣角说“阿爹,萱儿会看天象”。

暮色染红西窗棂时,邓云萱腕间的翡翠镯子磕在榆木桌沿,发出清脆的响。

她借着添茶的姿势,将荷包往养母手边推了推,“里头是通济钱庄的兑票,娘千万收好。”

夏氏眼眶还红着,闻言又要落泪:“你在那虎狼窝千万小心!”

“萱儿心里有数。”邓云萱截住话头。

邓哲鸣忽然咳嗽起来,震得案上烛火摇曳。他袖口隐约透出药渍,邓云萱心尖一颤。前世爹爹就是咳着咳着吐了血,倒在回沧县的路上。

“京城仁济堂的刘大夫最擅治咳疾。”她语速急促,“爹千万记得去抓药吃。”

“哐当”一声,外头小厮打翻了铜盆。

邓云萱倏地起身,夏欢在月洞门外拼命晃灯笼——这是约好的时辰到了。

夏氏攥着女儿的手不肯放,邓哲鸣掰开她颤抖的指节:“让孩子走,来日方长,见面的机会多如牛毛。”

他的脊背挺得笔直,袖中拳头却攥得发白,“萱儿,遇事莫逞强。”

马车驶出三条街,邓云萱还在掀帘回望。

那方青灰院墙渐渐缩成墨点,像极了前世捧在手里的骨灰坛。

夏欢往她掌心塞了个手炉,“姑娘仔细着凉。”

戌时二刻,伯府角门的石狮子嘴里还叼着她们清晨塞的饴糖。

松鹤苑的灯火比别处都亮。

邓云萱盯着游廊下新换的六角宫灯——上头的云锦纱足够庄户人家吃半年,银钱还是从她嫁妆里支的。

“太夫人歇下了。”吴嬷嬷挡在湘妃竹帘外,鬓边金镶玉步摇晃得人眼花。

邓云萱作势拭泪:“原是我回来迟了。我记得祖母爱吃徐福记的玫瑰酥与梅花香饼,故而买了些回来,烦劳吴嬷嬷替我转交。”

指尖顺势勾开食盒暗格,露出里头两锭银元宝,“嬷嬷拿去给小孙子买糖吃。”

吴嬷嬷眼皮都没抬,声音却软了三分:“大姑娘孝心可鉴。”说着掀帘进去,片刻后端着碗安神汤出来,“点心太夫人已经收下了,她让您也早些歇着。”

邓云萱微微颔首,转身离开。

松鹤苑内,太夫人正捻着佛珠听回话。

“大姑娘在库房盘了半日账。”吴嬷嬷跪着捶腿,“倒是把前年赈灾的亏空补上了。”

太夫人腕间的沉香木串突然崩断,珠子滚进博古架底下。那架子还是用邓云萱娘亲的嫁妆打的,紫檀木上雕着沧县邓氏的家徽。

“补上又如何?”太夫人一脚踢开脚凳,“她既掌着外祖家的盐引,就该为伯府分忧。”护甲划过桌案,留下三道白痕,“安国公府那头有何动静?”

吴嬷嬷忙捧上参茶:“裴世子前儿在百花楼喝醉了,抱着个清倌人喊魏姑娘的闺名。”

“没出息的东西!安国公府这门婚事,怕是彻底没戏了!”太夫人气得面目狰狞,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太夫人,咱们大姑娘救下了两位贵女,安国公府的些许纷争,从此也将被人遗忘。”吴嬷嬷笑容满面地劝慰道。

然而,太夫人的心中却依然盘算着如何能让邓云萱慷慨解囊,至于婚嫁之事,倒显得不那么紧迫了。

当前最为迫切的,还是二房和三房的未来前程。伯府的资金日渐捉襟见肘,这一大家子的日常开销、应酬交际都特别烧钱。

必须思谋出一个妥善的解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