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留着用膳

车厢内哭嚎不断,车厢外惊疑连连。

戍守御道左右的禁军们听到声响,频频往天子车驾投去目光。

早在异动出现之初,便有禁军靠过来查探,但被御驾旁的郎卫挡了回去。

若非提前得了陛下吩咐,其实此刻最应该冲过去一探究竟的就是这群郎卫,他们也满心疑惑,暗忖道:

天子和李将军在车内干什么?

怎么哭天喊地的?

好在哭嚎的那个声音一听就是李将军,否则郎卫们怎么也得冲进去了……

更好在,哭声没有持续太久,四周兵卒们稍稍安心。

同一时间,车内。

“臣误会了先帝,愧对陛下,如此说来,陛下初登基时我被调入京城,并非朝臣举荐,也非巧合?”

“不错。”

“既然是先帝后手,留臣守护陛下,怎的不早早告知于臣?”

“先帝临终叮嘱,不遇非常之时,不可透露。”

“非常之时?”眼眶仍有血丝的李广悚然一惊,警惕道:“陛下说的是今日东宫?”

刘彻已坐回原位,面带余悸。

“今日兵甲闯入未央,此情此景,与开国初年的种种血腥政变何其相似,现在不是非常之时,什么时候是?”

“将军且看看四周,朕在自己的未央宫里,尚且找不到一处能安心交谈之所,何其可笑?”

“放眼左右,尽是他人耳目。”

“环顾周身,尽是虎豹豺狼!”

话音刚落,原本红着眼眶的李广霎时涨红了脸颊,他双眼圆睁,须发皆张:

“主辱臣死,陛下受辱,臣之罪!早间东宫下诏捉拿王臧赵绾,臣不知轻重,亦无上意,未能阻拦。”

“再有下次,臣必不放行!”

目光扫过闭塞车舆,李广盛怒的面上突然浮现杀机,“陛下,臣愿领兵入禁中,将耳目一一手刃!”

“不可。”

“臣来杀,绝不牵连陛下!”

刘彻顿了会儿,尽量解释道:“将军能分清谁是谁的眼线?”

这句话有点绕,含义更是复杂。

李广一时无言了。

“此为其一。”刘彻补充道:“其二,禁军入宫廷杀戮,动静太大,哪怕是东宫都不能轻易这么做。”

“不过以上都是细枝末节,最重要的一点是……”

刘彻抬眼望向李广,目光深邃,“你觉得你能控制住未央宫禁军吗?朕说的是掌控,所有。”

重点在哪,他强调了。

然后,李广沉默了。

虽然他很不想承认,但现实就是现实。

“臣多年在边军任职,与京城禁军素无往来,上任时间又太短,确实陌生得紧。”

前句气虚,后句却中气十足,似是怕被天子看成无能之将,李广腰板一挺,忙保证道:

“不过陛下放心,禁军未必能如臂指使,但跟着臣从边军返回的旧部,绝对言听计从。”

“指哪打哪!”

“若今日之景复现,定不让陛下再临险境!”

刘彻先是颔首,“将军爱兵如子,军中素来有‘宁为李广效死、不为程不识苦役’的言语,朕信得过你。”

“但还不够。”

他身体前倾,眼中精芒闪烁。

“从今往后,朕若没有主动授意,将军什么都不需要做,朝堂声援不用,宫中袒护不用,只做一件事……”

“全力掌控整个未央禁军!”

李广轰然应喏,应完后,他放下抱拳的手,低声再道:“陛下的意思,可是要臣暗中蛰伏?”

刘彻闭口不语。

有些事,可以说,不能做,还有些事,可以做,不能说。

孙子防备祖母,属于后者。

毕竟,大汉天子乃是天下孝之表率,永远都是。

“臣明白了。”

“朕之安危,寄于将军一人之手矣!今日之事,铭记于心,待得将来,必使文皇帝谶语成真,许你万户侯!”

“臣,李广,愿为陛下效死!”

北宫门内的会晤在进行了一刻钟后结束,除了一些鬼哭狼嚎外,旁人并不知晓君臣二人具体谈了什么。

不过数日后李广酒后失言,曾在宴席上与人抱怨,言说:

当今天子不似人君。

于东宫受了恶气,却只敢往他李广身上撒,不耻也。

言语传开当日,未央卫尉就被传唤去了丞相府,据闻被丞相好一通大骂……

当然。

这也是后话了。

说回宫门密谈结束,李广黑着脸下了车驾,天子仪仗重新启程,这次中途没有停顿,直入禁中。

刘彻踏入承明殿时,殿内候着一人。

“陛下,查到了。”

张骞呈上一片简牍,“得到陛下传讯不必看护王、赵二人后,臣径直返回宫中,将今日值守宣室的宦官尽数控制,还未上刑便招了大半。”

“大半?”

这个词很有意思。

刘彻一边扫视写着密密麻麻字迹的简牍,一边嗤笑道:“一共十六个人,只有三个干净?”

“宣室殿内时常有大臣被召见,诏书也多是在彼处草拟,故而……”

“朕清楚。”

刘彻表情淡淡,“地方重要,盯的人也多嘛。”

张骞沉默少顷,小心介绍道:“打头中黄门便是今日截走王臧赵绾奏疏的人,也是他暗禀东宫。”

“同属一党者还有四人,余者,有听命漪兰殿,有听命椒房殿,一人疑似与窦太主有牵连,一人攀咬丞相府,不过都是一面之词,臣也不敢确定真假……”

张骞越说声音越低,直至低不可闻。

他以为天子会怒不可遏,遂小心翼翼,但他猜错了,刘彻没有暴怒。

他很平静地听,很平静地接受了。

宫廷之中,说严密,能防的密不透风,说不严密,也能四处漏风,漏到什么程度呢?

能漏到即使皇帝威压天下数十载,到了随意生杀予夺、予取予求的地步,身边宦官照样能勾结大臣、图谋不轨,卧榻之侧照样能靠近刺客、利刃加身!

是的。

刘彻正在拿前世的自己举例。

他见过更恶劣的,自然能平静接受张骞此时禀报的,如今帝权不振,宣室会被各方安插耳目,完全不稀奇。

“东宫太皇太后,漪兰殿太后,椒房殿皇后。”刘彻捏着简牍,一一细数各方势力,脸上看不出喜怒。

“还有窦太主?”

“也对,朕的姑母不是甘于寂寞的人。”

刘彻的姑母,馆陶大长公主,也是他的岳母,作为老太太的长女,被尊称为窦太主。

“至于丞相府?”

念到这一个,刘彻眼帘下撇,“胡乱攀咬,丞相也是他一个阉人能污蔑的?拖到宫外,乱棍打死。”

“喏……那其他人?”

刘彻歪头看去,“留着用膳?”

“臣愚钝,这就去办!”

“不用。”刘彻将简牍扔了,神态由随意转为正式,“这种事让内侍去办,朕另给你安排一件要务。”

张侍中闻言,也随之严肃,他本以为是何等重任,已做好了深吸气、勇担当的准备。

不料,天子神色认真,目光严峻,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后,居然来了一句:

“虽然你适合穿官服、持节杖,但朕夹带乏人,打算……让你先换身绣衣!”

张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