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的冬天,里河县的黄后村冰冻了三尺厚。虞冬冬正在家里发脾气:“嬷,我不要嫁给那个老光棍!你要是再逼我,我就投河去。”
“你去你去,你尽管去。我看你冻不冻死另说,倒还真能在那冰上撞死嘞。”虞冬冬的母亲刘红麻利把短发别在耳后。自从小儿子虞秋雨翻过年到了二十五岁,她这心里是一日比一日着急。眼看附近村里的适龄好姑娘嫁人的嫁人,结婚的结婚。剩下那俩歪瓜裂枣,别说秋雨,她都看不上。好不容易,通过媒人找到了二十一岁还待字闺中的闺女柳雅兰,模样俊不说,关键人家爸是村里会计,大队发着工资。雅兰也争气,高中毕业去学的护士,怎么说都是她家高攀人家。不过杏湖村本就彩礼高,柳拿家递过来话,拿六千块彩礼钱双方可以谈一谈,否则根本就不要肖想。
可,上哪变出六千块钱来啊!
三年头里,大儿子虞夏生看上了刘家村的刘蝶,为了娶刘蝶,她家那口子找到关系,人家松口要是把长女虞春天嫁给刘蝶的堂弟刘积,人就愿意过来。刘积虽然残疾,可在县城开小饭店,春天嫁过去都是老板娘!春天是家里头一个孩子,最知道她的辛苦,为了弟弟也是没二话,从有这个念头到娶过来刘蝶,一个月都没有。这次遇上秋雨结婚,不免旧事重提。隔壁村孙达不知道从哪得到的消息,央媒人上门,只要把虞冬冬嫁给他,就给八千块!她不心疼虞冬冬吗?都说了除了给她二哥的六千彩礼外,剩下两千让她带回去。这死丫头都不知足!
也怪他们,虞冬冬1981年才出生,作为家中最小的女孩,都宠着惯着她,就养出这份不知道疼人的性子!
“你二哥平常对你咋样?你让他往东他从不往西,你顺心称意长到15岁,让你给你二哥帮个忙你走不愿意,你亏不亏心!”
“那是帮忙的事吗!”虞冬冬的声音里带了哭腔:“那孙达都四十了!还那么丑!我才多大,我才十五你都要把我嫁过去,到底是谁亏心!我二哥对我好哪了,是你们藏起来那俩鸡腿分我一个还是咋地,这就要我拿一辈子换他幸福?你们别做梦了!”
她越说越委屈,没忍住哭了起来。
大姐虞春天也被叫回来劝她,眼看二人一会又要这几句话吵起来没完,虞春天站起来道:“嬷,你出去吧,我劝劝冬冬。你们这吵这么凶,她绝食不吃饭也不是个事。”
“那成。”刘红捶打着心口:“你妹妹这是要把我气死才成。你劝她吧,我还要去队里给招待所做饭去。”
刘红叹着气出了门,虞春天挪到虞冬冬面前,挨着她坐下。
“姐,你也别劝我。谁劝我都不好使。”
虞春天一时没说话,虞冬冬跟她差了小二十岁,她从她出生都是她一把屎一把尿带着,看她跟自己的孩子一样。可看着今天的她,多么像那时候的自己。
不,还是不一样。
她没本事没能力也没这张漂亮的脸,她连小学都是将将毕业。那时候她不觉得自己苦,如今却觉得格外不平。
“冬冬,要不你跑吧。”
虞冬冬停止哭泣,瞪大了眼睛:“跑?怎么跑?跑去哪?”
虞春天才小学毕业,按说不如虞东东高中生会得多,可她毕竟见过县城的繁华。刘积的饭店在县城客运站旁边,一年一年的,她跟着多少南来北往的人闲聊、交谈,她增长眼光、充实见识。每一天都让她觉得过去的愚钝,每一天都让自己更充实。
“世界很大的冬冬,我们国家多大啊,你都想不到。你还没出过黄后村,没去看过县城、没去市里,没去天安门下瞧瞧。嫁人,就等于把自己的一生困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姐是这样过来的,不想你的人生也这样。你逃吧,去哪都行。姐给你钱,你走远处四处看看,也替姐看看。”
那是虞冬冬的心里,第一次发出自由的萌芽。
等刘红回来,虞冬冬一反常态叫着要吃饭。
“呦,看来还是你姐亲。你嬷是比不了一点啊。”
“反正早晚也要嫁人。”虞冬冬大口扒拉晚饭,“嬷你记得那两千块给我。”
“没问题!”刘红喜笑颜开:“你嬷嬷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过。”
见她高兴,虞冬冬不经意打探道:“对了,你今天去给招待所做饭?村里又来人了?哪的人啊。”
刘红把菜搁锅灶里温上,等家里几个男丁从地里回来再吃:“还不是来抓计划生育的,我听那口音不像我们这里的人,恐怕是上面指派的。能来咱这大山里,顶多也是临县,不会派市里那个级别来查的。”
临县啊,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自从姐姐提出来后,虞冬冬仿佛打开了新世界大门,颇为行动派脑子又活跃的她立即想到了嬷嬷的今天的工作。等她打探出这一行人还是开了辆轿卡车来,而且最迟,后天就要走了。她更是满意。
第二天,虞冬冬悄悄地跟着刘红去了招待所。
阳光把汽车晒出暖烘烘的温度,虞冬冬躲在卡车下,顾不上车辆可能发动的危险。
“大队长,你要啥我给你拿。”
“不用不用。”邢五德连连摆手:“我的笔应该是忘到车上了我去拿下。”
“这不是有笔吗。”对方咕哝了一声。
邢五德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刚说村里现状。他准备拿笔记录的时候发现笔记本里夹着的钢笔不见了。村里拿出来的是跟快用到头的铅笔,又不舍得削,他用不惯。干脆来车里看看是不是忘车上了。
“咦?”他转过车角,看到卡车下面探出来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只是一个照面,邢五德的心脏就剧烈晃动了一下。
“怎么了?”村里的支书问到,疑惑的要往这边走。
虞冬冬的眼泪随着泛红的眼尾轻轻颤动,她目光恳求,连连摇头。
“没事没事,”邢五德高声道:“您进去等我吧,我拿个东西不太方便。”
闻言,对方停住了继续往这边走的脚步。“那行,我先回去,有啥你叫我啊。”
待对方走了,他这才低头打量这个女孩。蓝布群被汗水浸出深色云纹,脖颈莹白如玉。一双杏眼裹着盈盈水光,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她鼻尖微红。“你好,是邢队长吗?听说你们今天要走。我......我哥哥要结婚了,嬷嬷说,要把我许给隔壁村四十岁的光棍换了彩礼才能取到媳妇儿,可是我才十五......“她眼睫上的眼泪要掉不掉的,却还努力露出一个笑:“求求你,能不能让我藏一下。我想去县城里投奔我姐姐,能不能捎我一截路。”
他看见少女睫毛上沾着的泥土,眼前这双眼睛像浸在井水里的黑葡萄,“不行,我......”他不自觉看了一眼这个五菱卡车。
这是下来巡视,大队给派的小汽车。本来是轮不上他,可这个大山,班车都还没通,想要绕进来只开车都要一整天,要是靠步行或者摩托,恐怕根本走不到里面就断了补给,一行那么多人一路那么多要看的村庄。
所以,如果他拒绝了她。这个女孩恐怕也别想逃出去。她还这么小,又是这么美丽。
正在这时,不知道说了什么,屋里爆发出一阵男人们的爆笑。他看见车底少女的身子瑟缩了一下。
“你叫什么名字?”
“虞冬冬。”
“你等我一下。”
邢五德又进了屋,这次时间久了许多,虞冬冬重新缩回了车下,因为不能直身,直蹲的脖子又酸又麻。她是快中午来的,等了大概一个小时后,才见邢五德拿着一串钥匙走过来。
她重新探出来身子。
邢五德刚刚侧面找书记打听了一下,这个女孩说的居然是真的,真的有这样的事?而村支书习以为常,甚至因为也给了她一些彩礼,觉得她是去享福的。
“我开车技术不好,时间也有限,只能送你到山头那边的临县,可不可以?”
车下的女孩猛点头,扬起一个天真又活泼的笑来。
虞冬冬拿着姐姐给的一大笔钱,在临县交界处和邢五德挥手作别。已经高中毕业的她凭借一嘴好口才成为了临县发廊的洗头妹,洗一个算一个提成。刚开始逃离家庭的她快乐极了,用那笔钱在城中村租了一间房,过上了两点一线上班的日子。可很快她就对这种枯燥的生活感到厌烦。好看的衣服那么多,好看的首饰也那么多。靠一次次洗头挣那点辛苦钱包裹不住她光鲜亮丽的生活。
1998年,她认识了新来的合租室友叶可,叶可做一本万利的文物和黄金倒卖。瞅她漂亮、嘴皮子麻溜,愿意带她一起。虞冬冬不管来源,只凭借人畜无害的脸和巧嘴负责销赃,啊呸,是销售。春天的时候,她去一个领导的家里见他夫人,站在玄关处等开门时,她再次遇到了邢五德。
虞冬冬感激他当年救出自己,不由分说要请他吃饭。有着救命的交情,二人很快变得熟络。三十六的邢五德转到教育局,成熟稳重、儒雅倜傥、还有着不大不小的权利。他对她有意,就实打实地追求、讨好她。没有任何女人能够拒绝这样的他,十七岁的虞冬冬心甘情愿跟着他。在邢五德的要求下退掉了出租房,搬进他的房子里同居,因为不到结婚的法定年龄,二人不能领证,便以夫妻的名义对外公开。
随着一起生活,越来越多的问题暴露出来。她不喜欢拘束,喜欢自己挣钱。邢五德不喜欢她做生意抛头露面,也不愿意她跟叶可关系近。虞冬冬不喜欢他同事看他们关系的眼神,也讨厌那些学生老师的不屑,邢五德却热衷带她去见各种人、各种饭局。随着争吵越来越多,她想离开,却在此时发现自己怀了孕,可是,自己都还是个孩子,怎么会想做妈妈呢?顾不上也看不到邢五德的高兴。她趁他不知道,悄悄联系了一家黑诊所,里面坐诊的据说是市医院的妇科医生,出来赚外快的。
挑选了邢五德去BJ出差的时间,她偷偷去了黑诊所,打算偷偷打掉。可不知道是不是心灵感应,还是她露了行踪,邢五德没登火车,赶着她手术之前回来找到了她。
手术室里,邢五德抢过手术刀一把剁下左手的小拇指。
“如果你打胎,我不拦你,我就在外面等你。”邢五德的目光充斥着痛苦:“隔十分钟我就剁掉一根指头。”
这叫她怎么舍得?
她那么爱他!
虞冬冬那天流尽了这辈子的泪水。
一年后,她在县医院产女,起名邢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