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梦里不知身是客

月朗风清,松涛阵阵。

景阳冈一块光挞挞的大青石上,一个昂藏大汉酣睡未醒。

只见他眉头紧锁,眼珠乱转,嘴里喃喃自语,也不知在说些什么,如被梦魇一般。

此时已是仲秋时节,晚间十分清爽。那大汉赤着上身,仰卧在冰凉的大石之上,竟然浑身大汗淋漓,当真是咄咄怪事。

“不!”

一声大吼,宛如晴天霹雳!

那大汉翻身而起,不住喘息。再看时早已泪流满面。

大汉姓武名松,清河县人士。两年前与人争斗时,误以为将人打死,这才逃到柴大官人处避难。

近来听得那人没死,便辞别柴大官人,归乡探望兄长。只因贪杯,在冈下多吃了几杯酒,连夜上得冈来,醉倒在松林之中。

不想刚刚睡着之后,他便进入了一个玄之又玄的境界。不光一步一步走完了这一世的人生路,还以旁观者的身份跨越千年。亲眼目睹整个神州大地数百年中发生的各种事件,醒来之后这些记忆也深深地刻入了他的脑海之中。

武松好半晌才将呼吸喘匀了,细细回想起在时间长河之中的所见所闻,不由得又把一双铁拳捏得咯吱作响。

他此刻有些分不清虚幻和现实,可梦里的一切历历在目,宛如他真真切切的活过了一回。

在梦里先是哥哥惨死,他手刃仇敌,被发配孟州。

后过十字坡,夺快活林,血溅鸳鸯楼,在二龙山落草,梁山泊聚义,征方腊,抗大辽,南征北战,当真是尸山血海之中趟过来的。

再后来他在六和寺圆寂,身至虚空,见证两宋之际,神州陆沉,赤地千里。元人入主中原,大地一片腥膻……

不由大叫一声,继而梦醒。

又想起在梦里,梁山泊众人为了昏君立了这许多功劳,却没换来半分富贵,一个个竟然都没得善终,又怎不让他痛断肝肠,潸然泪下?

“什么及时雨、呼保义、孝义黑三郎,原来也是个自私自利、只知道邀买人心的小人!呸,我武二也是瞎了眼,竟然把鼠辈当做豪杰。”

“昏君!奸臣!我武二郎若不能杀上东京,夺了你们的鸟位,如何对得起被你们害死千万百姓?”

武松暗暗发了一回狠,心中块垒实在难消。恨不得即时回转柴大官人府上,与那宋江分说明白。

“我现在回去打死他,也没个道理。且不说这梦是真是假,打死了人自己也须赔命。眼下当务之急,还是要赶紧找到兄长,再做计较。在梦里兄长已经娶亲搬来了阳谷县,我正好验证一番。”

忽的一阵狂风吹过,武松暗道一声要糟。原来刚刚被梦所魇,一时竟然忘记了,梦里的一切是从他赤手空拳打死大虫开始的。

武松掣住梢棒,借着月光,小心翼翼地猫着腰,环顾四周。果见乱树林中一只吊睛白额大虫,正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

武松见了,“啊呀”一声,双手擎住梢棒,闪到青石旁边。冷汗涔涔而下,不一会便汗透重衫。

“这大虫怕不是有三四百斤,在梦里却被我赤手空拳打死。莫不是说笑?我如何有这般能耐?”

武松心里一怯,缓缓向后退去。

那大虫又饥又渴,狡诈非常。眼见武松怯了,一声咆哮,两只前爪往地上一按,和身就扑了过来。

武松就地一滚,闪到大虫一侧。想着怕也是无用,一咬牙使出平生绝学,腾起身,举起棒,用尽平生力气,狠狠地朝大虫砸将下去。

“喀喇”一声响,原来他一时着慌,劈了个空。梢棒砸在树枝上,顿时将树枝连枝带叶打将下来,梢棒都断做了两截。

那大虫性起,又是一声咆哮,将身子一掀,虎尾照着武松的面门就打将过来。

武松拿着半截梢棒,往后一连跳了几步,背靠着一棵大树站定。双眼死死盯住大虫。

原来大虫拿人,先是前爪来扑,继而腰胯来掀,再用虎尾来剪,三般都拿不住人,气性先自没了一半。

武松此时也镇定许多,看那大虫咆哮着又扑了过来。他瞧得真切,一矮身,反手揪住了它的顶花皮,翻身跨坐在它的背上,下死命按住它的头。

将半截梢棒丢到一边,抡圆铁锤般的拳头,一下下照着它的头砸将下去。

那大虫拼命挣扎,前爪将地上都刨出来一个土坑,始终抵不过武松神力,翻不过身来。

武松拳头雨点点般落下,五六十拳过后,那大虫七窍都流出血来。身躯团做一处,不住喘息哀鸣。

又打了十几拳,看那大虫不再动弹。武松这才放了手,只觉得胸中郁气尽消,实在是说不出的畅快,忍不住放声长啸。

“畅快!畅快!这才是英雄肝胆!”

笑过之后,武松斜倚在大树上歇了半会。想要去拖那大虫,才发现自己手足酸软,哪里拖得动?

“此刻情景与梦里一模一样,想来不时就有猎户过来。我便在这里候着。”

“既然梦是真的,我武松大好男儿,岂能再与宋三郎那等鼠辈为伍?如今我有了打虎英雄的名头,何不慢慢积蓄势力,届时退则保境安民,进则能逐鹿天下也未可知。”

心中计议已定,武松就石头边寻了自己的毡笠戴上,将袒露的衣襟掖好。盘坐在那大虫边上,欣赏起月色来。

武松拳打猛虎,又笑又叫,弄出来的动静不小。不多时,果然看到两个猎户披着虎皮,拿着五股钢叉从草丛里钻了出来。

他二人见武松盘坐在一只大虫旁边,大吃一惊。

“这畜牲怎的死在这里?”

武松笑道:“这畜牲不知死活,搅扰我的好梦,被我三拳两脚打死了。”

那两个猎户听得痴呆了,哪里肯信,“你这人胡吹大气。昏黑夜,没器械,如何就打死了它?”

武松把经过细细说了一遍,最后笑说:“你们不信时,看我身上兀自还有血迹。”

两人来到大虫旁边踢了两脚,再看武松身上血迹未干,又惊又喜,“这畜牲自到冈上也不知吃了多少过往的客商,县尊悬赏千贯差我们捕杀,只因势大难近,为此我们着实吃了几顿限棒,折了七八个人手,也捉它不得。”

“今夜我们又带了十几个乡夫,放了窝弓、药箭埋伏,不曾想却是好汉帮我们除此大害。好汉赤手空拳能打死老虎,莫非是天神下凡么?”

武松听了哈哈大笑,“我姓武名松,清河县人士。自沧州回乡,途径此地。只因吃醉了酒,不知轻重,这才摸黑上了冈。也算是阴差阳错才能除此大害。”

两个猎户再无疑虑。一个撮唇对山里吹了一声口哨。就见山下影影绰绰亮起七八个火把,片刻之后十几个乡夫拿着钢叉、踏弩、刀枪一齐上得山来。

众人见了大虫,言语纷纷。两个猎户便将前因后果与众人说了。众人再看武松时,目光敬畏非常。

武松有心结个善缘,问那两个猎户道:“你二人叫甚么名字?”

“好叫壮士得知,小人名叫鲁百里,这是我胞弟鲁千里。”

鲁百里抱拳拱手。

武松拱手回礼,“你们刚刚说打死大虫,县尊便赏千贯花红。既然如此,那便麻烦众位乡邻与我将其抬至县衙。等得了赏钱,大伙儿也好分一分。”

众人听了齐齐大喜。七手八脚将大虫绑了,簇拥着武松一起下得冈来。

是夜,鲁百里做了野味与众猎户一起为武松把盏。酒过三巡,因武松打大虫脱了力,实在困乏,鲁百里便安排了客房,伺候武松歇下。

次日天明。武松洗漱罢,穿了衣裳,整顿巾帻,出了房门,与众人相见。

早有一众乡绅在屋外等候。

为首一人约莫五十来岁,见了武松,先上来敬酒,“老朽莫德宏,正是本村里正。今日幸得壮士来到,除此大害,使得商旅通行,百姓有福,实出壮士之赐!”

武松接过酒一饮而尽,谢道:“非小子之能,托赖众位乡绅福荫。”

众人齐来作贺。少顷,吃过酒食。四个庄客用一顶凉轿抬了武松,又有七八个庄客把那大虫扛在前面,挂了红绸缎匹,一路敲锣打鼓,迤逦往县衙而行。

那阳谷县听说有人打死了大虫,尽皆出来看,闹闹攘攘,屯街塞巷,轰动了整个县城。

早有人报与知县,等武松等一行人来到前衙门口,县尊已在厅上专候。

武松下了轿,扛了虎,放到厅前,遥遥向县尊行礼。

那县令看那武松,见他身躯凛凛,相貌堂堂,一双眼光射寒星,两弯眉浑如漆刷,心中暗赞:“也只有这般人物才能打得猛虎。”

“你姓甚名谁?怎么打的猛虎?”

武松自报了家门,又将前因后果详细说了,又惹得众人一阵惊叹。

知县当堂赐酒,赏赐武松县中大户凑的赏钱一千贯。

武松禀告道:“托赖相公福荫,侥幸打死了这只猛虎。实非小人之能,如何敢受赏赐?听闻为打这只大虫,猎户们不仅折了人手,还受了责罚。小人想借花献佛,将赏钱分与他们。望相公恩准。”

知县道:“既然如此,任凭壮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