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溪村的老宅在梅雨季节总会渗出淡淡的墨香，林砚秋推开雕花木门的瞬间，二十年前的记忆如宣纸上的墨痕洇开。祖父临终前塞给他的狼毫笔在背包里发烫，笔杆上“守拙“二字被摩挲得温润如玉。
村口的挖掘机正在啃噬土地，现代虹桥的钢骨刺破天际。林砚秋望着水泥搅拌车旁的古石桥遗址，忽然听见孩童的嬉闹穿透时空：“墨轩先生，桥头的石狮子眼睛会转哩！“
1938年的蝉鸣震耳欲聋。二十三岁的林墨轩攥着刻刀蹲在桥墩，青布长衫被汗水浸透。县志记载的青溪虹桥其实只是座三孔石桥，此刻桥洞里塞满乡亲们连夜搬来的稻草垛。保长说日本人要炸桥，他偏要让这些稻草变成啃不动的硬骨头。
“墨轩！鬼子的摩托队到五里坡了！“放哨的少年赤脚跑来，草鞋甩在青石板上。林墨轩最后摸了摸桥栏上刚补刻的莲花纹，将刻刀别进腰间。桥东头三十八个石雕菩萨，桥西头四十九朵缠枝莲，都是他带着徒弟们雕了整三年。
爆炸声响起时，他正抱着族谱坐在宗祠房梁上。气浪掀翻瓦片的瞬间，他看见自己刻在桥墩内侧的暗纹——七朵莲花托着枚铜钱，那是他偷偷修改的镇桥符。硝烟散尽，石桥竟奇迹般立在废墟里，日军摩托车的残骸卡在第三个桥洞的稻草中。
林砚秋的手指抚过老宅墙上的水渍，忽然触到细微的凹凸。剥落的白灰下显出一幅《青溪八景图》，祖父的题款旁还留着幼时自己画的歪扭荷花。阁楼木箱里的日记本簌簌落着纸屑，1983年5月17日的字迹洇开了：“虹桥终究沉入水底，父亲刻的镇桥符也拦不住时代洪流...“
那是父亲临终都不愿多谈的往事。当年修建水电站，古桥所在的位置要变成库区。全村人蹲在桥头守了七天七夜，最后还是林墨轩握着当年保桥的刻刀，在桥身刻下最后一道云纹。沉桥那日，八十岁的老人把自己关在阁楼画了整天荷花，从此封笔。
虹桥工地的探照灯刺破夜幕时，林砚秋正在整理祖父的山水册页。施工队王队长突然闯进来，安全帽上沾着新鲜的淤泥：“林老师，挖到个怪东西！“在虹桥地基六米深处，沉睡多年的古桥残碑泛着青苔，碑面“永镇山河“四个隶书字旁，七朵莲花托着枚铜钱。
整个村庄在春夜里苏醒。九十岁的阿炳婆摸着碑文老泪纵横：“这就是墨轩先生刻的保桥符啊！“当年沉桥时，十几个后生偷偷拆下桥碑埋在河滩。月光下，林砚秋看见施工图纸上的现代虹桥，不知何时被王队长改成了古法砌筑的连拱桥。
梅雨暂歇的清晨，林砚秋在古桥遗址旁支起画案。祖父的狼毫笔吸饱宿墨，AR投影仪在宣纸上投出三维线稿。稻浪在风中翻卷成篆字，荷香裹着无人机测绘的激光束，狼毫收锋处，古桥残碑化作新桥础石，雁阵掠过钢索的弧线宛如当年沉入水底的云纹。
竣工典礼那日，穿汉服的程序员用全息投影复原《青溪八景图》，头发花白的王队长在解说桥梁的抗震结构。林砚秋望着虹桥上的铜钱纹装饰，忽然明白祖父刻刀下的守拙，原是给时光留下的榫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