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院左右两边的花厅都用来做了鼓乐厅,青衣按时奏乐,哀乐之音不绝于耳。
绍桢听着外边好像又喧闹起来了,不知是哪位达官显贵前来吊唁。慢慢地才察觉不对,声音好像是从灵堂后边传来的?里边可是女眷之地……
她还没想明白,来人已经在灵堂门口了。
四个粗使婆子共同抬着一把竹椅敞轿,上坐的妇人全身缟素,脸上半点血色不见,冰冷蜡黄,瘦削得吓人,一双眼睛却直直瞪着眼前摆在中央的灵柩,忽然向前扑去,婆子阻拦不及,就这么重重摔了下来。
绍桢从她五官的轮廓中才依稀认出,这竟然是多年不见的许氏。她被关在家庙,同在一座府邸,绍桢今日才见她第二回。
许氏双手颤抖,双眼怔怔流出泪水,匍匐在地上朝灵柩爬去,双腿动作非常不自然,以一种怪异的姿势扭曲着,像是寻常下跪的姿态。
张世钦生前让人看着她,每日都要罚跪一个时辰,她的腿已经跪坏了……
堂客尚在震惊之中。
“这是许夫人吧,怎么跑到灵堂来了,女眷怎么能来此地?”
“伉俪情深,张大人正是壮年,许夫人恐怕是太伤心了。”
许氏却像全然听不到议论一般,爬到了灵柩边,扑倒在棺盖上,喉咙里爆发出一阵凄厉的哀嚎,哭声饱是愤怒和悲伤,伸手用力捶打着早已盖棺的灵柩。
“张世钦!你给我起来!关着我像个活死人,不闻不问这么多年,为什么一面都不愿见我?我知道错了,你起来看看我……”哭得几近失声,“为什么对我这么绝情,我再有罪过,还是你的妻子吧,怎么抛下我走了……世钦,你回来……”
二老爷、三老爷见许氏语无伦次,堂客们听了话也渐渐面有异色,连忙招呼着众人去宴息室:“大嫂悲伤过度,各位见谅,见谅,我们兄弟劝劝就是……已经中午了,那边摆了饭……”
许氏的发髻早就乱了,像是疯了边哭边喃喃自语:“我有罪过,我才是该下地狱的,你为什么先我走了,不是要看着我日日跪拜忏悔吗?”
她神经质一般扯开了自己的裤脚,膝盖以下一片青黑,暗沉得可怕,早已坏死了。她似哭似笑:“你看看我的腿,都是拜你所赐。害得我这么苦,你怎么敢轻易就死了?!”声音尖利起来:“我知道,你是找沈氏那贱人去了!我不准!你是我的丈夫,生同衾死同穴,你休想甩开我!”猛然撞向棺盖。
绍桢一直关注着,不愿她弄脏了父亲的灵堂,给邓池使了眼色。邓池飞快移动身形,轻轻一拦,许氏就跌坐在了地上。邓池还是被她的力气撞得后退了半步。心里暗自惊叹,还真是冲着自尽去的……
许氏终于被惊动,抬头怒视着拦她的人,余光却一眼就瞥见身边几步远跪着的少年。十四五岁的年纪,身穿麻衣,头戴麻帽,脚穿草履,腰扎草绳,身形清瘦。那张脸……
她的死志一下子消散了,盯着这个人,嘴唇翕动着发出几个模糊的音节:“沈……”
绍桢没听清,心下奇怪,许氏好像不认得她了?
张绍槿早被许氏撞棺的动作吓住,跪行上前到她身边,防备她再犯傻,见母亲的反应,低声道:“娘,这是四哥。”
许氏的眼神瞬间清明,知道自己是认错了人,竟然张手就要朝绍桢撕打过来:“孽障!野种!侯爷这么疼你,你把他害成这样,为什么死的不是你!不孝的东西,你给侯爷偿命!”
长长的指甲猛然划下,绍桢哪里料到她这个反应,避闪不及,下意识闭上眼睛,面前掠过一阵轻微的风,意想中的疼痛没有落下,反而听到一声闷哼。
绍桢睁眼,面前是张鼐,背对着她,能看见侧脸一道深深的划痕,血珠不断冒出来。
她心里起了火气,原本见许氏这么悲痛,她还挺震撼这女人对父亲的情意的,所以没有动作。但是怎么有底气来教训自己?还伤了她的人!
绍桢站起身,冷冷道:“夫人是女眷,本不该来灵堂的,我体谅你多年不见父亲,才没说什么。夫人反而变本加厉了?闹得灵堂见血,你想父亲不得安生吗?!”朝灵堂里伺候的小厮低喝,“扶她下去!”
许氏虽是侯府主母,却整整八年禁足不得见人,威信早就没了,倒是绍桢一直得张世钦看重,在下人跟前说的话更有分量。小厮纷纷有了动作,碍于张绍槿在边上,虽然不敢直接推搡,却是恭恭敬敬地“请”夫人出去。
许氏却挣开了所有人,怒骂道:“松手!”在张绍槿的帮助下坐正了,看着绍桢的眼里全是怒火,却忽然笑了:“你别得意。侯爷走了,我是你正经的嫡母,你该乖乖地孝敬我。看你还能嚣张几时吧!”
绍桢淡淡地回视。她是所有人眼里的“桢四爷”,许氏再怎么磋磨,也不能真的拿捏住她。若此时自己只是个失去父亲庇佑的庶女,那才该惧怕。
许氏却又开始胡言乱语:“你当侯爷为什么这么护着你?哈哈哈,我都快被他骗过去了。原来还是为着沈氏。你看看你这张脸,你那个做外室的娘想必是照着沈氏的模子长的!赝品,赝品而已!你还在我面前张牙舞爪……等着瞧吧……”
绍桢非常不悦。无论如何,许氏也不该在父亲的灵堂上说这些!
她沉声说:“夫人说话要注意着些。这样抹黑我爹,你脸上难道有光彩吗?”
许氏一愣,张绍槿暗中用力握了握她的手,许氏转头,儿子正满眼担忧地看着她。
她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这样的话……
许氏又气又悔。侯爷心里如何想,在外人面前却没有表现出来。生前都一身清誉,她怎么能让侯爷死后还背上“觊觎兄妻”的恶名?
正要补救,外头有人高喊:“淑妃娘娘致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