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开头
1992年秋分，云雾山的风裹着湿气往骨头缝里钻。六岁的周名闯蜷缩在爷爷的蓑衣里，听着老黄牛踩碎泥浆的声响。山道上那串渐渐模糊的红伞，是母亲留给他的最后记忆。
“啪！“爷爷的竹烟杆敲在青石板上，惊飞了竹篓里的蟋蟀。“七斤四两生姜，市价八角三分，该收多少钱？“
名闯抹了把鼻涕，手指在虚空中快速划动。月光照亮他沾着泥巴的脚趾，在石板缝里摆出算珠的模样。“六块两毛二！“清脆童音惊起夜枭，爷爷布满沟壑的脸上绽开笑意。
十五年后同样的月光下，周名闯蹲在省城夜市的水泥墩旁。面前塑料布上摆着五颜六色的玩具枪，隔壁煎饼摊的油烟熏得他睁不开眼。他摸出爷爷传下来的铜算盘，珠子碰撞声淹没在嘈杂市声中。
“老板，这枪能便宜点不？“穿喇叭裤的青年踢了踢玩具箱。
名闯手指翻飞：“批发价八块五，路费损耗摊两毛，再让您五毛当交个朋友，十块整您拿走。“算盘珠清脆一响，青年咧嘴笑了。谁也不知道，这架包浆温润的老算盘，即将撬动省城玩具业的版图。
山雨把油纸伞敲成一面破鼓。
周名闯记得那抹猩红在青石阶上颠簸，像被山风撕碎的灯笼。母亲的高跟凉鞋卡在石缝里，鞋跟上沾着的黄泥正被雨水冲刷，蜿蜒成一条细小的河。他数到第七次雷鸣时，那双缀着水钻的鞋终于消失在雾霭深处。
“莫数雨点子。“爷爷的蓑衣簌簌作响，枯瘦的手掌捂住他的眼睛，“要数就算这个。“
冰凉的老铜算珠硌进掌心。九十一档乌木算盘横在膝头，雨水顺着爷爷的指节流进梁柱凹槽，在“两“字量衡刻度上积成水洼。周名闯嗅着蓑草混着烟草的苦涩，听见头顶传来砂纸打磨般的嗓音：“今早收的七斤四两姜，市价八角三分一斤...“
山道上的红点彻底消失了。
六岁的男孩突然挣开桎梏，湿透的布鞋在石板上打滑。他扑向道旁歪斜的竹筐，发霉的生姜从裂缝里滚出来，在泥浆里裹成褐色的球。算盘砸在青石上的脆响惊飞了竹雀，二十七颗算珠迸溅如星。
“七斤四两！“他抓起沾满泥巴的算珠往梁上穿，冻紫的手指被铜锈染成青色，“每斤八角三，七斤是五块八毛一！“雨幕中传来铁器相击的铮鸣，那是爷爷的烟袋锅敲在摔断的算梁上。
老黄牛发出悠长的哞叫。
周名闯突然僵住了——四两的算珠还卡在断梁处，雨水正冲走他摆在地上的泥巴数字。爷爷布满裂口的草鞋碾过泥泞，将最后两颗算珠踢进石缝：“四两作二钱五，该是五块八毛一加两毛零八分...“
“六块零一分！“男孩突然尖叫。残破的算盘在雨中泛起幽光，那些滚落山涧的珠子正在某处敲响回声。他看见爷爷混浊的瞳孔猛地收缩，像深潭里投入了火把。
暮色降临时，他们在坍塌的土地庙里烤火。潮湿的竹篓蒸腾着水汽，二十七个算珠被爷爷用麻绳串成项圈，挂在他冻僵的脖颈上。“记住这个断珠诀。“老人的烟杆在供桌上画出古怪符号，“哪天把珠子找全了，就能算清天下账。“
庙外传来唢呐声，送殡的队伍举着白幡飘过山脊。周名闯攥着半截红伞骨，看纸钱灰落在煨姜的瓦罐里。断梁算盘在火堆旁投下狰狞影子，像道永远除不尽的余数。
后半夜他被浓烟呛醒。
爷爷佝偻的背影正在火堆旁晃动，烧焦的账本残页飞舞如黑蝶。他透过睫毛上的灰烬看见奇异景象——老人用烟杆蘸着炭灰，在斑驳的墙面上演算密密麻麻的公式。那些扭曲的符号爬上褪色的“风调雨顺“匾额，在雷光中化作择人而噬的数码恶鬼。
“他们在找银船...“爷爷突然转头，瞳孔里跃动着诡异的蓝火，“闯娃子，千万莫碰有龙纹的算盘！“
十年后某个相似的雨夜，当周名闯在省城垃圾场翻找滞销玩具时，总会想起土地庙墙上燃烧的数字幽灵。此刻他握紧项圈上最后三颗算珠，看着母亲遗留的红伞在炉火中蜷曲成灰。断梁的焦痕蜿蜒如龙，正对着匾额上残缺的“顺“字狞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