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可卿仙狐转生凡间, 望族义举护佑孤根

话说太虚幻境十二金钗之中的可卿仙子,原是九尾仙狐。此次随补天石下凡历劫,恰逢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同庆,便投生在那金陵皇城太子府中。

正是三春将尽的时节,忽见天空东南方涌起万丈霞光,映得九重宫阙皆作胭脂色。乾清宫琉璃瓦上浮着层粉红锦雾,连太和殿前鎏金铜龟都蒙了层茜纱。钦天监正使捧着浑天仪疾步上奏:“此乃'福瑞祥云’,主帝星昌炽,龙脉绵延。”话音未落,东宫太子府传来婴儿啼哭,但见接生嬷嬷捧着个裹在霞影纱襁褓的女婴,眉心一点朱砂痣灼灼生辉。

彼时圣上正在养心殿批折子,闻讯掷了朱笔大笑。但见殿内:金丝楠木案上堆着暹罗国进贡的龙涎香,掐丝珐琅仙鹤烛台照着《千里江山图》屏风,十二扇紫檀嵌玉围屏后转出戴貂蝉冠的太监,捧着盛有和田玉如意的红漆描金盘。圣上亲赐名“可卿”,又将江南新贡的云锦百匹赏了东宫。

说来也奇,自可卿落地,东西六宫接连传出喜讯。先是长春宫李贵妃诞下双龙,接着景仁宫、永寿宫如同约好了似的,朱漆描金大门次第悬起麒麟灯。御膳房昼夜熬着血燕窝,太医院捧着安胎方在宫道上来往如梭。到次年重阳,竟凑齐了九位皇子。金銮殿前摆开九尊青铜蟠龙鼎,鼎中燃着南海沉香,青烟袅袅结成九龙抢珠之象。

那日大赦天下的恩旨是用洒金宣纸写的,由十二个穿织金飞鱼服的锦衣卫捧着,过午门时惊起群群白鹤。朱雀大街上,囚徒们叩首谢恩的声响震得护城河泛起涟漪。东宫更是煊赫非常,可卿周岁那日,太子妃头戴九凤衔珠冠,穿着孔雀金线绣的朝服,抱着孩儿受百官朝贺。宴席上用的皆是錾花银器,一道“玉凤还巢”的御膳,竟用了百只锦鸡的舌尖。

谁知霁月难逢,彩云易散。来年惊蛰那日,本是钦天监算好的祭天吉时,太庙却忽起怪风,将十二章纹的玄色祭服吹得猎猎作响。圣上盯着香案上折断的龙涎香,眼中晦暗不明。当夜养心殿烛火通明,窗纸上映出个佝偻着背的老太监,正将份奏折呈到蟠龙纹玉镇纸下。

不过三日光景,东宫那扇镶着三百六十五颗东珠的大门,被羽林军用缠金丝的铜锁封了。可卿记得清楚,那日父王仍穿着月白缎平金绣蟒袍,母妃鬓边的累丝金凤坠子晃得人眼花。传旨太监尖细的嗓音刺破暮色:“查太子私结军机大臣,夜会九门提督...”话音未落,母妃腕上的翡翠镯子跌在金砖上,裂成三截寒水。

东宫朱门方悬起九枝鎏金宫灯,转瞬竟成修罗场。但见殿前汉白玉阶泼满猩红,太子平金绣四爪蟒袍浸在血泊里,往日盛着琼浆的翡翠夜光杯,此刻滚在丹墀下盛着残阳。可卿被乳母搂在霞影纱襁褓中,眼见母妃鬓发散乱,累丝金凤早不知坠在何处,只攥着把嵌七宝的银剪抵住喉头。

“嬷嬷且慢!”太子妃忽将剪子掷地,震得腕间翡翠镯又碎了一环。她踉跄扑向紫檀描金衣箱,翻出个织金五彩荷包:“这袋南洋珍珠够买半座城,这对羊脂玉连环乃大食国贡品...”话音未落,外头传来金甲碰撞声,惊得案上青玉荷叶盘里供的佛手柑滚落在地。

老嬷嬷枯手接过镶猫睛石的项圈,浑浊老眼映着火光:“娘娘放心,老奴拼死也要把小主子送到金陵本家。”说着却将可卿襁褓里塞的夜明珠暗渡到袖中,那珠子原是太子妃大婚时缀在盖头上的,映着窗棂外冲天火光,在她袖笼里泛着幽幽绿芒。

及至三更梆子响,这老货抱着啼哭婴孩穿过月洞门。但见昔日摆着珐琅彩鱼缸的游廊,此刻横着管事的尸身,池中锦鲤竟在啃食浮血。她忽将绣着金丝凤尾纹的襁褓扯开半角,露出里头赤金长命锁,阴恻恻笑道:“好姐儿,且替你娘积些阴德罢!”话音未落,那锁已落入她贴身的玄色荷包。

待行至西华门外灰墙下,但见个乌木小轿候在暗处。老嬷嬷褪下腕间绞丝银镯扔给轿夫,转头却把可卿塞进青布包袱。养生堂斑驳木门前,她假意拭泪:“可怜金枝玉叶,从此伴着青灯古佛罢!”待朱漆门扉吱呀合拢,转身便摸出怀中的祖母绿耳珰咬在齿间,月光下那翠色映着她沟壑纵横的老脸,竟似夜叉含珠。

可卿再睁眼时,只见褪色帐幔悬着蛛网,粗瓷碗里飘着菜叶。忽有撕心裂肺的啼哭穿透纸窗——原是那襁褓中暗藏的缂丝帕子被老道姑扯去,帕角绣着太子妃手书的“可卿”二字,此刻正泡在洗衣铜盆里,朱砂字迹化作丝丝血痕。

且说这容城地界,正值清明时节,满街柳絮混着纸钱灰,纷纷扬扬落在薛家“恒舒典”的鎏金牌匾上。但见三间门面开阔,当中悬着幅《韩熙载夜宴图》,两侧博古架上摆着商彝周鼎。柜台后坐着个穿玄色暗纹直裰的掌柜,正用西洋放大镜照看枚缠丝玛瑙扳指。

忽闻门帘响动,进来个佝偻老妇,裹着褪色青缎斗篷,袖口隐约露出半寸明黄里子。她颤巍巍掏出帕子包着的物事,那翡翠钗通体透亮如寒潭,金丝掐作九鸾逐日状,鸾鸟眼珠竟是西洋玻璃所制,日头底下流转七彩光晕。

“老身要当这个。”声气虚浮似秋蝉。

薛掌柜瞳孔骤缩,面上却堆起笑纹:“嬷嬷这钗儿倒是别致,倒像是...”说着忽吟道:“'瑶池阿母绮窗开,黄竹歌声动地哀’,可是李义山诗里的物件?”

老嬷嬷闻言踉跄,腰间玄色荷包坠地,滚出粒鸽血红宝石。掌柜的使个眼色,两个穿灰鼠皮褂子的伙计已堵住店门。但听“咔嗒”一声,翡翠钗被按在乌木算盘上,那玻璃鸾目映着老妇惨白的脸。

“前日刑部刚发海捕文书,说东宫失窃了支陪嫁凤钗。”掌柜的捻着山羊须,忽将算盘珠拨得噼啪响,“嬷嬷可知私藏禁物该当何罪?”

话音未落,老嬷嬷已瘫坐在地,发间银簪划破脸颊犹不自知。窗外恰飘进童谣声:“琉璃脆,翡翠凉,丢了娃娃哭断肠...”竟是她当年哄可卿的调子。忽见柜上《韩熙载夜宴图》里奏乐歌女眉眼酷似太子妃,终是两眼翻白昏死过去。

待灌了半盏参汤醒转,这老货早把东宫旧事倒了个干净。却说那薛掌柜原是金陵薛家远支,当夜便乘青绸小轿往贾府角门去。二更时分,梨香院耳房内烛影幢幢,薛家管事与贾府大管家赖升对坐,中间隔着重纱屏风。

“竟是那位的血脉...”屏风后传来茶盏轻叩声,“荣府后街营缮郎秦业,上年刚没了夫人。”赖升的声音像浸了油,“倒是个忠厚人。”

次日五更,秦业家有锦衣老妈送了个大花篮。揭开锦被,见女婴腕上系着半截金丝绦,里头裹着张薛涛笺,上书“可”字墨迹未干。秦业老泪纵横,忽见篮底压着史家太君的翡翠念珠,王家族徽的赤金锁片,登时明白这是贾家荣国府的手笔。

且说那废太子生母孝淳皇后独坐坤宁宫中,泪痕犹渍春衫。忽见鎏金缠枝莲烛台爆了个灯花,正自怔忡间,贴身宫女捧心跪禀:“启禀娘娘,东平王府遣人递牌子请安。“皇后闻得是娘家来人,忙命玉梳掠云鬓,金簪压鬓鸦,略整了整月白缎地绣金翟鸟朝袍,方命宣进。

但见来人头戴青金石顶子,身着孔雀补服,正是胞弟穆恭,现任军机处行走。那穆恭行罢大礼,皇后早命宫娥捧来缠枝莲纹绣墩赐坐。皇后执起汝窑天青盏,未语先垂泪道:“王弟!你素日何等警醒,怎偏学那扑灯蛾儿,直往火里撞?前日养心殿奏对,皇上见着军机处折子,把茶盅子都砸了——你与太子府往来之事,早被黑心肝的探了去。”

穆恭闻言,额角沁出冷汗,却强笑道:“娘娘圣明,那日不过教太子解珍珑棋局。臣弟曾言'纵使黑子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谁承想太子竟夤夜往九门提督处寻破局之法...”话音未落,皇后手中茶盏当啷坠地,溅得满地碎琼乱玉。

“糊涂!你当陛下是那庙堂泥塑木雕的菩萨?”皇后以帕掩心口,喘道:“四王八公这些年的排场,早碍了忠顺亲王的眼。太子被冠上'谋逆’的罪名,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的勾当!”说着又滚下泪来,“如今摘了这劳什子储君名号,倒比在火上烤着强些。”

穆恭见殿内西洋金自鸣钟将交申时,凑近低语:“可卿侄女现有荣国府派人照料,不知是否...”话音未落,皇后猛攥住他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快休提接回的话!那府里虽说简陋了些,倒不必担惊受怕,比这龙潭虎穴好。你只叫他们谨记'守得云开见月明’便是。”言罢怔怔望着窗外夹竹桃影,忽见一对黄雀惊飞,枝头残红零落如血。正是:

金锁沉埋孽海深,九重宫阙昼阴阴。

可怜椒殿承恩日,谁记当年抱膝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