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瞪大了眼,眼中竟浮出一丝久违的光亮,嘴角微张,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他想不到,在这个朝政积弊、群臣离心离德的当口,竟还有一群方才上榜的青年郎官,敢于请调兵部观政,效命辽东。
这不是奉命前往,而是主动请缨!
万历心中如被击鼓,热血翻涌。
他眼中竟闪出一丝水意,虽未落泪,却分明感到一股久违的感动在心底生出。
他缓缓抬手,轻抚御案角落,像是在掩饰那一瞬间情绪的波动。
片刻后,他霍地站起,衣袍一扬,盯着宋坤,脸上浮现一种罕见的欣慰与振奋之色:
“好!好!果然朕的大明还有忠义之人!”
万历仍站在御案之后,神情激动未平,忽然低声问道:“此等振奋人心之事,除张延登之外,还有谁上奏?”
宋坤略一迟疑,垂首答道:“......回陛下,通政司送来之疏,除张延登所奏,未见其他人有言及此事。”
话音未落,万历脸色骤变,手中玉如意“砰”地一声拍在长塌上,直震得自家手掌有点疼痛。
他怒目圆睁,厉声喝道:
“这帮尸位素餐之徒!新科进士尚知请缨报国,朝中这些所谓老成持重之辈,竟无人上言!平日里都能写得纸贵洛阳,怎的遇此振奋人心之事,就个个闭口不言?!”
他越说越怒,拂袖一震,袖摆扬起落地,大殿内的空气都冷了几分。
宋坤心中一凛,不敢多语,只静静垂手侍立。
说到这里,万历看向宋坤的眼中,忽然已多了一份沉思。
“张延登......”他低声念了一遍,像是在反复咀嚼这个名字。
紧接着,一缕罕见的欣赏之色浮上眼底。
他缓缓点头,自言自语般说道:“这等敢言敢为之人,才堪为股肱耳。”
“......好一个张延登。”
就在万历沉思之际,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两个小太监弯着腰,小跑着进了殿门,怀中各抱着一摞厚厚的奏章,几乎都快拿不住了。
万历和宋坤见状,不由一愣——今日这是见了鬼了吗?
要么就只有两封疏奏,要么看这样子,竟然一下子有百份奏章送到!
万历皱眉问道:“怎么回事?这些奏章,都是今天递上的?”
其中一个小太监赶紧跪下回禀:“回禀圣上,这是刚才通政司紧急送来的,说是数量太多,临时决定让咱们直接送进来,好让皇上先看。”
宋坤听了,也是一脸疑惑,低声嘀咕:“上午还只来了两份,怎么转眼这么多官员就同时写了疏奏?”
于是他问道:“都是哪些衙门来的奏章?”
另一个小太监连忙答道:“启禀中相,全是从国子监递上来的!”
“全是国子监?”
“是,都是太学生的上疏!”
万历闻言,手中动作一顿,神情一愣,随即面上浮出一丝复杂之色。
这是......多少年没有的光景了?
太学生联名上疏,这在他万历朝也不是头一遭了,可从来没带来过什么好消息。
以往太学生一掀笔墨,十有八九都是冲着他来的——哪一回不是闹得天翻地覆,堂堂国子监,硬是折腾成了揭竿起事的前堂。
最近一次,不就是为了逼他“立储”而连日上疏,闹得举朝喧哗,天子都快成了过街鼠!
想到此,万历不由得眉头深锁,本能地皱了皱眉头,整个人都沉了下来,隐隐透出几分防备与厌倦。
宋坤一看便知皇上在想什么,于是同样也沉下声音,冷冷的问道:
“这些上疏说的都是什么事情?”
大案后的随堂太监,立刻拿起疏奏看了起来,看了一本又拿起一本,到后来越看越快,扫了七八本疏奏之后,回禀道:
“禀皇上,只说了一件事情......”
“何事?”
“太学生们要投笔从军!”
“什么?”万历一怔,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那随堂太监,赶紧从案头抓起最上面的一份疏奏,小心翼翼地禀道:“启禀皇上,这些太学生们因为心忧辽东战事,又受了文选司新科进士举动的感召,纷纷联名上疏,请愿从军,投笔从戎......”
万历依旧处于一种没有回神的状态,仿佛没听清楚似的,怔怔问道:“那其他奏章呢?”
“回皇上,后面的奏章内容也都差不多,主要是‘支持投笔从戎’的疏奏。”
“嗯?!”万历闻言,再次一愣。
这疏奏听上去怎么这么拗口!
不过在万里心里,这“支持投笔从戎”和“投笔从戎”,听上去也没什么太大的差别。
对他这个皇帝来说,都是件稀罕的好事。
他心中这才慢慢有了些暖意,嘴角也不由轻轻上扬。
这帮平时最爱和他作对、动不动就联名上疏闹事的太学生,居然也有这一天?
也开始学着为朕分忧、替朝廷出力了?
万历这时终于回过神来,敏锐的政事嗅觉也立刻恢复了。
他眯了眯眼,若有所思地说道:
“这张延登的疏奏里说,新科进士们被分去兵部观政;这国子监太学生的疏里也说,是受到那些文选司新郎官的鼓舞......”
“那日文选司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何朕竟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宋坤一听,抬起头来,脸上闪过一丝尴尬,语气也有些迟疑,慢慢说道:
“陛下,前两日......其实微臣确实跟您禀报过这事......只是那时,皇爷您说身体乏了,便歇息了,没听到底......”
“哦?有吗?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万历眉头微皱。
“就是有一位新郎官,早朝迟到了......”
“我想起来了,”万历似有所悟,“是不是那个非要去吏部观政的?这跟现在去兵部观政的、还有太学生们上疏,有什么关系?”
“陛下,微臣那日只说了一半......”
万历不耐烦地皱了皱眉,“你这人说话总是吞吞吐吐,有事不能一口气说完吗?赶紧,把后头那半也一并讲了!”
“是。”宋坤连忙接着说,“那位迟到的郎官,他其实不是要去吏部,而是主动请去兵部观政。他说,愿为辽事效力,尽一份心力。”
“结果,就在他发了话之后,满堂的新郎官一下都被鼓动了,纷纷请命要去兵部观政。”
“好好好,”万历闻言,一连说了三个好字,点头说道:“这才是新进郎官的楷模!”
随后,好奇的问道:“那人是谁?”
“......这个。”宋坤被问住了,顿时语塞。
之前,也不过是当一则趣闻听了过来,并没放在心上。
谁能想到如今竟牵出这么大的动静?还波连到了整个国子监。
万历闻言摇了摇头,说道:“差人去问!”
“是!”宋坤应下。
“等有了消息再来禀报,朕先歇一歇。”
话音一落,殿中众人便不再多言,齐齐俯身行礼,随后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不敢打扰圣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