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然听得出来李伯弢言外之意,却又不明这其中所指何事,于是按捺住心绪,略作迟疑,试探着问道:
“伯弢兄何出此言?为何这位东宫大总管便能说动大内宋中相?”
李伯弢略一沉吟,目光淡淡,语带沉稳:
“说一句不为人臣之语,到了如今这个局面,那些身居中枢的大内中官,所虑所想,莫非文言兄还未曾体察?”
汪文言怔住了。
今日李伯弢这一问,才惊觉自己竟从未思虑过,这看似简单的问题。
不过,人心总归是相通的。
纵然身为中官,但其所思所虑,与寻常朝臣又能有多大不同?
不过是功成身退,保全余生罢了。
汪文言沉吟片刻,脑中思绪翻涌,忽然抬眼望向李伯弢,压低了声音,试探道:
“是为了......身后事?”
“正是。”
李伯弢微微颔首,眼中带着几分赞许——他早知汪文言心思灵巧,如今果然没有叫他失望。
他顿了顿,目光深邃:
“所以,眼下唯有东宫大总管能助他全身而退,安然下台。”
“若宋坤不愿赴中都守陵,那他便不得不多听听大总管的意见——你说,是也不是?”
汪文言闻言,神色微变,手中折扇微微一顿。
中都守陵——那是所有大内中官最忌惮的去处,一旦去了,便等于被彻底逐出京城,终此一生,如同守着活监,从此毫无希望。
若宋坤真有所忌惮,那么东宫大总管王安,便是他不得不交好的对象......
俩人神色平静的交流着“身后事”,不过皆是心知肚明,此“身后事”,非彼“身后事”。
汪文言不停的点头,若是如此一来,说服中相的希望确实很大。
他看着李伯弢,略带信心的说道:“伯弢兄此议,确实有理。”
“或许伯弢兄还不知道,这宋中相和东宫总管皆是出自先监陈矩门下!”
“俩人本就有情分,若是咱能找到关系,说动大总管,那说不定真是一条活路!”
李伯弢闻言点了点头,又看向汪文言,说道:
“宋坤这里,那就拜托文言兄如此行事!”
“不过关于这卢受这边,文言兄可有什么消息,这人听闻不好对付!”
汪文言转了几圈,有些犹豫道:“有确实有,不过感觉远水解不了近渴......”
自打卢受掌了东厂,又兼了司礼监的印信,权柄大了,心也就野了。
这位卢内相,眼高于顶,动辄参人一本,说谁家不忠,说谁心怀叵测,说得跟真的一样。
这自然也是为了表忠!
卢受身为皇上近臣,自然明白陛下终日想的都是什么事情。
其中有一项,是最能让皇上欢心之事。
于是,有一日,他忽然启奏圣上,说内监王体乾家中暗中藏有巨产,起码值百万两银子的财货。
这些钱足以用来供给京城河工与其他水利工程之用。
皇上听了,自然动了心。
可等东厂番子去抄,前前后后翻了个底朝天,连炕席底下都刮了三遍,发现王体乾家虽有点产业,却远没卢大人说得那么夸张。
这一下,卢受脸上挂不住了。
他转念一想,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便说王体乾藏了财——藏在他那些亲信、门客身上!
于是东厂大批番子蜂拥而出,逮了他门下宦官——李晋、田玉、刘文忠、赵本政四人,一个个统统带去东厂。
并抄没了李晋等人的家产,连带亲属、族人受牵连的多达几百家。
整个京城因此人心惶惶,而大内之中,又一时风声鹤唳。
李伯弢听闻汪文言如此一说,终于想起了这历史上还算有名的案子。
这案子,被其后的司礼监内书房经管文书刘若愚给记录了下来。
而这时间,居然也是凑巧,就是在李伯弢关入大狱之前的半年——
卢公公抄了王体乾的家,把他的门人关入了东厂。
正如汪文言所说“远水解不了近渴”,李伯弢同样有些疑问:
“这案子不是有段时间了吗?”
汪文言颔首道:“确实有段时间了,不过这都不重要。因为之前,这些人都被关在东厂。”
“哦?莫非现在就不同了?”
“呵呵,也不知是你李兄走运,还是本就有上天的庇护,前些天这被关押的四人转监了!”
李伯弢看了看汪文言,虽然有些猜出答案,可还是追问了一句:“去了哪?”
“刑部大狱!”
李伯弢脱口而出:“真巧啊!”
汪文言点头说道:“确实,东厂把这些人送到刑部,便是打算给这四人最终定罪了!”
这李伯弢倒是知道,东厂并没有审判权,不管审讯拷问的结果如何,所有人犯最后一步都要送往刑部。
不过,李伯弢此时脑子就像短路了一样,想不出其中可以利用之处,感觉这绕个弯子的事情,解决不了眼下的问题。
所以,他睁着迷惑的眼神看着汪文言。
汪文言思忖片刻,静静说道:“救出这四位门下,洗刷王体乾的罪名。”
“这四人已在刑部关押多日。只要刑部下决心和东厂撕破脸,驳回东厂证据,不过轻而易举。”
“此案牵涉大内,即便宋坤没有被说服,他也断不敢强行压下,不让此案奏呈御前。”
“届时,圣上必定过问其详。”
“只要王公公心存感念,于龙颜前稍作附带,提及你与大司寇之渊源,自可使事势大有转圜。”
“只不过,这一策,终究乃无奈之举。上策仍是劝服宋中相。”
“不过嘛——”汪文言目光微动,轻轻一笑,“你我这等人,素来行事留有余地,从不将希望寄托一人一策。李兄以为然否?”
李伯弢听罢,连连颔首,只是眉头微蹙,心中仍有疑问:
“可眼下的问题是,大司寇既已上疏自清,无论皇上是否批复,他都不便再涉部务。如今这刑部已归于张问达这厮掌印,此人真能容许此案翻案?”
汪文言立刻回道:“这张司寇又怎会知道,这案子和你有关?”
“不过,若想使那四名内监心甘情愿,感念大司寇之恩情;又要让张问达察觉不到其中关节,此中环节恐怕还得劳烦伯弢兄,多费些心思。”
说到此处,李伯弢想了想,感觉这里面还有一个关窍需要解决。
“要在刑部替宦官翻案,这一般的文官主事、给事中之辈,多不乐意。”
“可若换成大司寇麾下亲信经手,那张问达定会察觉端倪......”
“文言兄——你可有法子?”
“哈哈!”汪文言忽地大笑,眼中光芒一闪,得意之情溢于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