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风平“浪”不静

“魏小姐,您看这里的风景多好啊。”年轻的小伙子伸手指着远处,“整个陵园里,无论您站在哪个位置,视野都极其开阔。远望群山绵延起伏,近看沉香湖波光粼粼。”

收回视线后,他略略躬身又指着墓地前面一排开得整齐的五色梅侃侃而道:“我们这里花草品种很多的,一年四季交替着开放,绝不会出现花断季的现象。您再看看这松柏树和竹丛,这可都是上好的品种,一株好几千呢。”

魏莱穿着防晒衣,黑超遮面,左手打着遮阳伞,右手拿着冰镇矿泉水,但依旧挡不住热浪滚滚,她被扑面的热气熏得实在不想开口接小伙子的话。

和魏莱的全副武装对比,年轻的小伙子就那么站在骄阳里,猛烈的阳光直接打在他的脸上,只是一会儿功夫,他的汗就顺着额头开始往下流了。

在他们站着的两米开外处是一座豪华的家庭墓冢,墓冢造得气势宏伟,两旁的松柏树修得一模一样。就像高端楼盘里的样板房,精致到绝不允许任何破坏整体感的东西存在。

小伙子见魏莱半天不吱声,他紧了紧手里的资料,胸有成竹地拿出了自己的绝学:“魏小姐,您注意到了吗?沉香湖的左边有一条溪流流入,再往右看,也有一条溪流流入进来。这两股溪水交汇流到湖中又静止不动,形成了一个环抱状,这样的地形在风水学上有个专业术语叫龙虎交锁。这座墓地角度选得正正好,往生后能葬在这里,后人必定大富大贵赛过沈万三。”

小伙子说着嫌手里的资料碍手碍脚,便矮下身随手放到了一旁边的空地上,起身后,他连比带划,解说变得更加细致专业起来。

魏莱没说话,但她心里暗想,沈万三可是没什么好下场呢。

一番天花乱坠后,小伙子顿住话头靠近她一点,他迅速的四下张望,然后就像小朋友要讲悄悄话那样将手拢到她耳旁。

魏莱皱眉,隔着墨镜看了他一眼,心道,这墓地里难道还有别人么?这么想着,她后背不由得冒起一阵寒意。

“魏小姐,那些虚话我也就不跟您说了,但我有个内部消息一定要告诉您。”小伙子指着高处的一座豪华墓冢将声音再压低三分:“昆城市委书记老母亲的墓地就在那里,请香港那边的风水大师过来看了的。老夫人的墓地是我同事经手的办理,听他说大师进了墓园后一句话没说,只是拿着罗盘到处比划,比划了一个多小时,站在老夫人墓地前连说了三个好字。魏小姐,您知道,像他们这样的人家是最讲究风水的,讲究往生后要遮荫后人。连市委书记都选骊境陵园,说句掏心窝子的大实话,这里的墓地根本不愁卖。”

魏莱仍旧没有搭腔。

“魏小姐,要不,我们再去看看双人套餐?”小伙子指着左边斜上方的双人套餐:“那个套餐是我们公司目前销得最好的。诗经里是不是说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诶,对了,那个套餐就叫执子之手……”

魏莱有点惊讶,这年头,一线销售员也真是不容易,被逼得连诗经都背下来了。

她终于开了口,语气淡淡:“你带我去看看单人墓地吧,位置偏一点,最好是那种前后左右间距比较大的那种。”

小伙子听顾客有明确要求,他马上反应:“有,有,我这就带您去看看。”

顺着蜿蜒曲折的小径,小伙子将她带到了陵园西边的一座清净的单人墓地前,虚扶着魏莱站到树荫下,他伸手顺着她眺望的方向指了指:“魏小姐,您看那边的山绵延起伏,山峰错落有致。”

见魏莱的视线与他手指的方向一致,他便接着说:“您再数一下,那些山峰错落成三尖两凹的形状,这种山形在风水格局上称作笔架山。这块墓地正对着笔架山,也就是文昌位所在。往生后能葬在这里的人,他的后代必出状元,不是数学家,也得是大作家。魏小姐一看就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有很多钱总归是俗气了一点,有大才那可是能流芳百世的,您说是吧?”

魏莱不了解风水上那些玄机,看了半天,根本没看出对面的山和其他山有什么不一样。所以小伙子说的那些话,她也就半信半疑。听他问,她顿了一下侧头看他一眼:“那要是往生者没有后代呢?”

“没后代?”小伙子有点没太听明白魏莱的意思,一个人怎么能没有后代呢?

魏莱并不需要他的回答,她扫了一眼墓地,又道:“比这块墓地更偏僻的还有吗?孤伶伶那种。”

小伙子愣愣地,这样的要求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还真是有点儿匪夷所思,他不由得又看了看魏莱手上挽着的爱马仕包包,眼前的女人确实就是富人的样子,不像是出不起钱的人。

只是,能在这骊境陵园买得起墓地的主儿,那可都是非富即贵。这些人上人,哪个不讲究风水?又有哪个不讲究一点体面?

“有吗?”魏莱再问。

“有,您跟我来。”小伙子脸上很快挂上了职业化的微笑,在陵园的最北边还真有一座单人墓地,那块墓地因为位置太偏而一直不好卖。因为不好卖,他的头儿还说过价格可以灵活一点,意思就是有人出价就可以卖。但价格杀低,他拿不到多少提成。

七绕八拐,小伙子带着魏莱来到一座独墓前。只见独墓两边的松柏树枝长得恣意狂野,墓地前更是杂草丛生。因为无人问津,连墓地管理员都偷了懒,墓地前的五色梅和野牡丹半死不活的。

“魏小姐,您觉得这里怎么样?”小伙子无心卖这块墓地,巴不得魏莱能掉头回去看其他套餐,因此说话的语气随意许多。

魏莱望着远处,有些漫不经心道:“这块墓地又有什么说法呢?”

小伙子忍不住说:“魏小姐,这块墓地的位置确实有点偏,您……真的不再看看别的吗?”

“你给我介绍一下这块墓地吧。”魏莱仿佛没有听到他说什么一样。

小伙子从一堆资料里翻了好一会儿,把资料递过去时,他话说得直接:“如果往生者为后代考虑的话,这里确实不是太理想。”

魏莱笑笑:“我不为后代考虑。”

小伙子语塞,他竟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了,好在他的手机响起来,他说了不好意思就跑到一旁去接电话了。

阳光从高大青翠的松柏树间隙里钻出来,落到墓地上碎成许多奇形怪状的光晕。

魏莱望着光晕出神。

有一天,她将会住在这里。

只是人死后真的还有灵魂存在吗?

它真的需要一个居住的地方吗?

魏莱对这些虚无的问题很感兴趣。

可一直没能找到令她感到满意的答案。

小伙子接完电话回来后已经大汗淋漓了,他抓着手机走回魏莱身边,还是想说服她买别的地方。

魏莱抬头:“就这块吧。”

小伙子一肚子的销售术语被扼杀当场,他一时间竟如得了失语症一般呆愣当场。

魏莱摘下墨镜。

“就,就这块吗?”小伙不得不再确认了一遍。

“就这块,我们就回去签合同吧。”魏莱将墨镜重新架回了鼻梁上。

“好,好。”小伙子咽了一下口水,他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资料上独墓的价格标的是原价,眼前的女人完全没有还价。这意味着一大笔佣金在向他招手,他掩住内心排山倒海的喜悦抱紧资料,佯作关切地问道:“魏小姐,您这是给您亲人买的吧?”

“不是。”魏莱热得难受,她只想回到她的车上吹空调听音乐。

“那您是给朋友买的?”小伙子再猜,心道这女人可真阔气。

“这是我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她折身往外面的通道走。

小伙子这回结结实实地被惊着了,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给自己买墓地作生日礼物,这太吓人了。如此来看,这女人肯定是得了绝症,还是医不好的那种,想到这么漂亮豪爽的女人年纪轻轻就要死了,他不免心有戚戚起来。

……

魏莱从工作室回到家时,已经是晚上的十点半了,杜云旗还没到家。

最近,他负责的项目经费批下来了,除了上课,他剩下的时间都交给了实验室。家倒是成了旅馆了,到点就回来睡觉。

泡了个澡,魏莱打着哈欠上了床。空调打得足,盖上厚厚的被子十分适宜,她将头埋进枕头里,累极了,瞌睡虫即刻便找来。

她在半梦半醒间徘徊时,听到大门外传来指纹滴的声音。寂静的夜,那声音细细碎碎钻进她的耳朵里,她把头埋得更深一点。

不一会儿,杜云旗的脚步声就进了卧室。尽管她的头埋进了枕头深处,但床头灯亮起时,她还是感觉到了刺眼。她有点神经衰弱,睡觉时对声音和光线格外敏感。

“老婆。”杜云旗挨着床边沿坐了下来,床铺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她有点烦躁起来,她本来要睡着了的,被他一吵,瞌睡虫跑了。她睁眼,带着三分气恼问:“干嘛啦?”

“我吵醒你了?”杜云旗伸手揉她的头发,“对不起。”

她没好气的推开他的手:“我觉浅,你第一天认识我啊。”

“对不起嘛。”他拖长声音,少有的撒娇语气。

“你喝酒了?”她闻到一丝酒味,并不浓。

“喝了一点儿,有领导在,要给面子的。”他嘿嘿地傻笑,“要不,我先去漱个口?”

她看着他的笑脸,气就消了:“说吧,借酒壮胆,想和我说什么?”

他伸手过去抱住她:“也没有,就是喝了点酒特别想和你说说话。”

“腻歪。”她笑骂着推开了他。不过,杜云旗确实是感性的人,捡片叶子都能赋诗一首。

两个人对视着,暖黄的灯光下,杜云旗的衬衫已经松了两个扣子,结实的肌肉在扣子里面若隐若现,三十三岁的男人,可真是正当好年华。

“看什么?”他凑过去,干脆让她看个够。

“听说学生们都迷恋你的嗓音,但凡你的课总是坐无虚席。”她抱住他的头。

他顺势躺到她大腿上,闭上眼睛:“也不尽然,有时候也偶有空位。”

“还真是不谦虚,不过,我老公确实优秀。”她抚摸着他浓密的头发,心柔软得一塌糊涂。偶尔有时候,她会想,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比他们更恩爱的夫妻了吧。

杜云旗侧过头往她怀里蹭了蹭,几乎冲到嘴边的话硬是生生咽回去。他想,还是洗完澡再说吧。

这一夜,杜云旗超乎寻常的温柔,亲热过后,两个人搂着聊天。魏莱渐渐地就有点心不在焉起来,她惦记着大洋经典腊梅专柜周六要新到的紧致精华。她想着这次到货了她得囤上几瓶,省得总是缺货。

快到凌晨一点时,魏莱打着哈欠喊睡觉,说困了。

杜云旗其实已经很困了,可他心里的话还没说出来。迟疑着,魏莱已经探身过来关掉了他这边的小夜灯,他决定明天再说。

魏莱将头埋进了枕头里,然而,她毫无睡意,她被吵醒后要再次入睡非常困难。但杜云旗明天上午有课,她要是说睡不着,他就会陪她一起熬着。

她哪里忍心?

夜深了,魏莱静静地听着老公均匀的呼吸声。也不知道捱到几点,杜云旗一个翻身将她搂进了怀里。

魏莱敏感地感觉到他醒了:“老公。”

“你又失眠了?”黑暗中,杜云旗轻声问她。

“咦,你怎么醒了?是不是有心事睡不着?快告诉老婆,老婆帮你解决。”她带着几分撒娇拉了拉他的耳朵,杜云旗的睡眠特别好,从不主动惊醒。

他抓住她的手把头埋到她的脖子里,黑暗中,两个人一呼一吸都是一致的。认识十二年了,他们已经到了他说句那个,她就能心领神会他要什么东西。

“也不能说有心事,就是有一个想法。我想问问你的意见。”他开了口,语气有点儿虚。

魏莱没接腔,她感觉他要说的事情很重大。

又一段短暂的沉默,杜云旗才说:“老婆,你有没有想过,或者我们也可以生个孩子。”

黑暗中,魏莱猛地睁大了眼睛,接着似乎有一些些凉气从她脚底往上窜,慢慢地,那凉气漫延至她全身。她怎么也没有想到,杜云旗的想法会是关于生孩子的事情。当年,他们志同道合,关于丁克,两个人意见一致。

十二年过去了,现在,他问她有没有想生个孩子?

毫无征兆。

她完全没有想过,过了三十岁后,她越发坚定了不生孩子的决心。她不喜欢被扰乱的人生,她的余生,她想在随心所欲中度过。

“老婆,你是不是生气了?”他小心翼翼地问。

她微微叹了一口气:“没有。”她已经不是二十一岁那个年轻的小姑娘了,不会因为杜云旗某句话不合她的意就暴跳如雷,哭天喊地。

但她心里很失望,特别失望。

她承认,人是会变的。随着时光变迁,阅历增长,每一个人都会变。十二年过去了,他在今夜提到生孩子的事情。她相信他经过了很长时间的挣扎,以及反复的考虑。

魏莱又想到,杜云旗的屏保是陆霖的儿子嘟嘟。他什么时候换的,她已经忘了。他们是嘟嘟的干爹干妈,随着嘟嘟的长大,杜云旗越发地喜爱他。

这两年,两个人去餐厅吃饭时,偶尔遇到水灵可爱乖巧的孩子,他总是会多看几眼。

一切其实是有征兆的。

“你在想什么?”他有点儿不安起来。

“老公,这事儿,我需要时间想想。你赶紧睡吧,你明天还有课呢。”她在他脸颊上亲了亲。

“嗯,老婆,你别有压力。我也只是一个提议,如果你不同意,我尊重你的意见。”他抱紧她。

她往他怀里偎了偎。

两个人都没有了睡意,但谁也不再说话。

第二天早上七点半,杜云旗起床去了学校。

家里完全安静下来了,魏莱戴上眼罩后开始在心里数着羊,终于睡着。她梦见她和杜云旗生了一个漂亮可爱的女儿。

小小的人儿可爱极了,全家人加上月嫂都围着小人儿转,她也喜欢得不得了。梦境翻转时,小人儿哭起来,哭得没完没了,怎么也哄不住。

她披头散发,心情焦虑,八方求助。

魏莱在小人儿崩裂的哭声中惊醒过来,拥被坐起来,她的额头上全是冷汗。

幸好,只是一个梦。

她拿过一旁的手表,上午十一点半,她饿得厉害。掀开被子,她赤足往浴室走。洗漱后,她换了衣服,然后给她认识快二十年的老同学陆霖打了个电话。

“吃饭了吗?”魏莱问。

“我在咖啡馆躲我家小霸王,你要来吗?”陆霖那边传来噼里啪啦敲击键盘的声音。

“换到崇三楼,要我们的老包厢,我马上过去。对了,你再问问陆雪雅有没有空?有空喊她也过来吃饭。”她将头发随意捋了捋,这当口,她的心很乱,特别想和老友说几句话。

“这马上要开学了,不知道她去学校了没有?我问问她。”陆霖应道。

“行。”她挂了电话走到窗边拉开了窗帘,强烈的光线照进来,她伸手挡着眼睛推开了窗户。热气顿时滚了进来,跟屋里的积攒了一夜的冷气交替,她打了个大喷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