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秋意随写

暮色自青灰的瓦檐滑落时,两株老槐正在庭院里咳血。那些枯黄的叶片原该是金箔般的,此刻却成了咳在石阶上的暗褐色血痂,一片叠着一片,在穿堂风里簌簌发抖。

我立在滴水檐下数这些飘零的魂灵。西墙根歪着半截残碑,苔痕漫漶处尚能辨得“光绪“二字,碑阴的螭纹早教雨水啃得只剩半张脸。忽地一阵疾风掠过,碑上便覆了层新落的枯叶,倒像是给前清遗老披了件百衲衣。

“这树怕是害了痨病。“老门房握着竹帚立在我身后,帚梢的竹枝上还挂着片未扫净的碎叶,“您瞧这叶子,没一片囫囵的。“他说话时喉管里滚着痰音,教我想起前街当铺檐下那串生锈的铁马,在风里叮当乱撞。

墙外忽传来辚辚车声。隔壁新贵又在往门廊上刷朱漆,那红艳艳的油光直要溅到云彩里去。刷漆的匠人踩着梯子,后襟上补丁叠着补丁,倒像是枯树上未落尽的残叶。新漆的腥气混着槐叶的腐味,在暮色里酿成某种古怪的酸涩。

“这叶子扫不净的。“老门房忽然嗤笑,帚头戳着满地残黄,“今早才扫过三回,您看——“他抬脚碾碎一片蜷曲的枯叶,那碎裂声轻得像纸钱烧尽的余响。墙头斜过几茎枯草,在风里点着斑白的头。

夜色浓起来时,我擎着玻璃风灯照那槐树。虬曲的枝桠在灯影里张牙舞爪,倒像是浸在显影药水中的X光片,将朽烂的骨殖照得分明。灯焰忽地一跳,惊起只夜鸮,黑影掠过时带落几片枯叶,正巧跌在灯罩上,霎时映出叶脉纵横如老人额头的褶皱。

更深露重,隔壁刷漆的声响早歇了。我摸着黑在廊下踱步,指尖触到廊柱上新结的蛛网。这宅子像个咯血的老者,每个毛孔都在渗出衰朽的气息。忽然指尖一痛,原是教槐树的枯枝划了道口子。缩手时借着月光细看,那伤口竟渗出星点殷红,与白日里扫作一堆的枯叶颜色别无二致。

鸡鸣头遍时起了霜。我裹紧棉袍往院里张望,却见那堆枯叶上凝着层白茸茸的寒霜,倒像是谁撒了把纸钱。老槐的秃枝刺破青灰色的天,枝桠间悬着个残破的蛛网,露水缀在网上,竟像是谁遗落的泪珠子。

日上三竿时分,隔壁朱漆大门里抬出个描金箱子。漆工蹲在墙根啃窝头,碎屑落进槐叶堆里,引来几只灰雀蹦跳着啄食。老门房靠在碑阴打盹,竹帚歪在脚边,帚梢的竹枝上还缠着几茎枯草。

我仰头望着槐树枝桠间的天空。云絮游走时,忽见枯槁的枝桠上鼓起几个米粒大的苞。凑近了细看,竟是新发的嫩芽,在萧瑟秋风里瑟缩着,却执拗地泛着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