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已化，才入春。
薄合哲从祖母处出来后，想到刚才的谈话，心中有些烦闷，见一旁竹林新竹破土而出，煞是可爱，故从林中的蜿蜒小路绕回自己的阁楼——泼墨阁。
薄合哲就要到泼墨阁时，见自己阁中的二等丫头果儿指挥着两个小丫头挖竹笋。
薄合哲正想打趣几句，就听挖笋的一个小丫头道：“嘿，听干妈说，这把二爷纳的妾来头可不简单呢。”
小丫头口中的二爷是薄合哲的父亲薄恩祖，天下首富薄家的族长。
薄合哲一怔，眯着眼睛站住。
一旁的大丫头语嫣，恨恨的瞪着这三个小丫头，想开口教训，却见薄合哲比了个手势，也只能忍下。
另一个小丫头道“这话是咱们能议论的么？……不过怪不得小小姐最近心情不好呢。”
站在一旁的果儿嘲笑道：“切，你们哪里就见到过小小姐！”
这两个小丫头是泼墨阁的粗使丫头，碰到小小姐时不是跪在一旁就是低头请安，哪里敢细看薄合哲的表情？
小丫头连忙讨好道：“可不，我们哪里有果儿姐姐知道的多，不过都是猜测。”
“这可不是随便猜的，那个姨娘也姓莫呢。果儿姐姐，你说我说的对吧。这可是我干妈从老太太院里听到的呢。嘿嘿，据说跟老太太的血缘关系可不远呢……”
京城莫家是薄合哲的母亲与祖母的娘家，祖上曾是开国将军。
“别在这胡扯！”果儿喝住这两个丫头后左右瞧瞧，因她几人在竹林中，薄合哲又在她们后方，所以并没有看见薄合哲。
果儿拍了拍胸口松口气道：“这事自此打住，不许在泼墨阁里露出一个字……”
“果儿姐姐，底下都这么说呢……您别生气……”
薄合哲面无表情转身快步离开竹林，语嫣朝那几个丫头啐了一口，连忙跟上薄合哲。
薄合哲出了竹林，从角门进入柏正堂后院，到了主屋回廊处，想进去又有些迟疑。
这里就是薄合哲母亲薄莫氏的房间。
薄合哲这几日确实心神不宁，也确实因为父亲纳妾之事，这次纳妾是不一样的……
所纳之人，是薄合哲祖母薄老太太的侄女，也是母亲的堂妹，最最重要的是，这是祖母亲自安排的……
薄合哲不知道这样贸贸然的找母亲，能帮助母亲什么，这不过是她一时的冲动……
正在薄合哲犹豫不定时，就听屋里有人笑道：“可是哲儿在外面？”
说话的正是薄合哲的母亲，二太太薄莫华衍。
薄合哲隐下脸上的担忧，扬起嘴角，进了屋就见母亲歪在贵妃椅上笑盈盈的瞅着自己，眼中有些许的打量。
薄合哲端庄的屈膝行礼：“给母亲请安。”声音圆润自然，又似隐隐带着笑意，根本看不出刚才踌躇的样子。
二太太笑着一把将薄合哲搂过来：“哲儿，怎么这个时候过来，可是谁惹你生气了？”
二太太不到三十，相貌十分端庄大气，又因为当家主母的原因，身上隐隐有种当权的气势，嘴上虽然噙着笑意，却似乎隐藏着锋芒，让人不敢小看。
二太太微微使个眼色，周边的侍女已经安静的退下去。
薄合哲乖乖的靠在二太太怀里，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只是抬起头看着母亲，露出一张稚嫩但又端丽的小脸，虽然不敢说绝色盖世，但已是难求了，更难得的是全身上下没有丝毫艳色俗气。
薄合哲想了想道：“没有，合哲很好，母亲还好么？”这才是薄合哲最想知道的。
二太太心下了然，这丫头是怕她心里因薄恩祖纳妾不高兴。
“哲儿乖，母亲也很好。”二太太细细的看着自己心中的宝贝。
脸若银盘，润红的脸儿上有两个小小的酒窝，眼如水杏，眼中略显倔强之色，秀挺的鼻梁，嘴角微微上翘，行事大方举止娴熟。
这是二太太的第一个孩子，虽然不是儿子让二太太有些遗憾，但是薄合哲绝对比的上男子，深宅里的事情，有时候男人都对付不了呢，她的哲儿从没有让她失望过。
只是可怜她小小年纪就体会这深宅中的龌龊事，但哪个大家族里不这样？
“母亲，您若是心里不舒服就和哲儿说说，哲儿长大了可以为母亲分忧了。”薄合哲坚定的道，谁都不会忽略她语气里的肯定，以及一点点的恨。
知女莫若母，二太太自然看出来，心下叹了口气，这几个孩子里最愧对的就是这长女薄合哲了。
薄合哲一出生就离开母亲，在老太太身旁尽孝道，二太太当时正是在府中立足之时，不免对薄合哲有所忽略，薄老太太虽是宠爱薄合哲，却也严厉，似是想将平生所学教与薄合哲。
她们母女俩相见更难了。
这三年事倒是少了些，结果又有个妾进门。
“哲儿，母亲真的很好。”二太太顿了下又道：“是谁和你说过什么？”语气中的冷冽将自己吓一跳。
薄合哲很平静，道：“几个丫头嚼舌根罢了，不必理会。”至于说了些什么大家心里都明白。
二太太冷哼一声，到底是哪几个丫头，她自会去处理，现在眼下最重要的是安抚她的哲儿。
二太太沉吟下，道：“合哲相信他们说的？”
薄合哲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使得原本有些天真看起来成熟些，道：“今个老太太问我为什么她要坚持父亲纳小莫氏为妾？”说完后紧紧盯着二太太。
二太太心咯噔一下，但是面上一直没有表现出来，笑着问道：“合哲怎么答的？”
薄合哲没有看出母亲神情有什么不同，不得不感叹母亲的心机要比她想象的深多了，恐怕老太太都没有想到的吧。
“现在只有弟弟一人，祖母不放心，怕万一……所以亲自挑选一个女人……母亲，合哲说的对么？”
薄合哲现在毕竟才十二岁，有些事虽然明白却不好说出口，所以说的有些模糊。
二太太看着女儿闪亮亮的眼睛，一时无法回答，老太太的之所以这么问薄合哲不过是想借合哲的口和她和解，但是老太太亲定小妾可不是那么简单。
南薄北莫，薄家财大，莫家势强。
莫家即使现在近几代已经退出政坛，但是莫家依然与皇家交好，甚至传出莫家与皇家私下有协议等等。
如此显赫的莫家，却连续将两代女孩下嫁薄家，现在还要再送来一个妾，这其中的含义就值得推敲推敲了，说不定这其中还有皇家的意思……
但是这些对于内宅的妇人来说太过深远。
对二太太来说，这件事最主要的含义就是，老太太意图让这小妾生下后备继承人。一个留着薄家和莫家血的后备继承人！
二太太因为九年前生下龙凤胎而坏了身子……
二太太眼中闪过一丝的恨意，很快的收敛，又恢复慈祥的模样。
从血缘上讲那莫姓小妾确实和老太太的关系更近些。
那小妾的父亲是老太太的庶弟，那小妾根本谈不上是莫家的千金小姐，姓莫，算她走运。
二太太嘴角扬起一抹冷笑，手轻轻拍着薄合哲的后背，道：“合哲，你觉得她和其他姨娘有什么不同么？”
薄合哲有些惊讶母亲这样问，但还是答道：“自然是同姨娘们一样的。”进门的原因不管是什么，身份在这呢。是妾就是一辈子。
二太太点点头，又道：“那要是她有了儿子呢？”二太太现在似乎不是在同女儿谈话，而是同自己的朋友谈论家事般。
“那自然是与单姨娘一样的待遇。”薄合哲毫不犹豫的道。
单姨娘是老太太的妯娌单氏一手带大，琴棋书画无所不通，与薄恩祖青梅竹马，又一举得子，是所有姨娘中最尊贵的一个。
若是那莫姓小妾生了儿子，把她与单氏地位同等不为过。
二太太笑了：“合哲，莫氏进门的原因我们都知道。”二太太这把说的是莫氏而不是她：“就是莫氏自己也知道的……每个人都有欲望的。将来允儿怎么办？”
薄晟允，薄家长嫡子，比薄合哲小三岁。
薄合哲没有说话，她确实将薄晟允遗忘了，或者说是她太低估别人了。
如果薄晟允有个一万，除非庶子相当出色，否则继承薄家的还是要宗族里推选。
但是，如果是莫氏的儿子的话，莫家一定会插手的，老太太一定会插手的。
二太太见薄合哲眼中带了些了然，又小声的道：“她生了儿子，她背后的那一支莫家在江南肯定就站住脚步了……”其实也是老太太背后的莫家。
“可是……”薄合哲想说什么，看见二太太朝自己笑着摇头，想说的也就咽进去了。
二太太看了眼沙漏道：“我该去你祖母那了，虽说入春了，早晨还是多穿点。既然除服了，邀几个小姐妹玩玩也是好的。”
除服指的是给老太爷守孝三年刚刚过去。
二太太说着，也有丫鬟进来服侍二太太整理衣服。
薄合哲也收起小儿情态，正色道：“母亲放心。”
别看薄合哲才十二岁，但是一个眼神、手势均显示着贵女的气势。
二太太看了薄合哲一眼，点点头，才出去。
薄合哲总觉得这一眼里有她不明白的东西，说不出来是什么，信任？担忧？心痛？或者都有。
等到薄合哲明白一个眼神里为什么会包含这么多的东西的时候，她才了解母亲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