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烟雨故人归

李故里的指尖触到渡口系缆石上的苍苔时,江南梅雨季特有的青涩腥气正从指缝渗入骨髓。三十七级青石台阶顺着运河蜿蜒而上,那些被岁月磨出凹痕的石面上,还留着十四年前她拖着卡通行李箱离去时的划痕。渡船老汉的橹声混着对岸时断时续的《牡丹亭》唱腔飘来,惊起芦苇丛中两只暗绿绣眼鸟,她望着鸟翼掠过垂花门楼上的砖雕“平升三级“图,忽然察觉戏词里那句“良辰美景奈何天“,唱腔中竟含着喉间血沫般的颤音。

挂着“绣云坊“匾额的老宅比记忆里矮了三分。推门时铜环撞击门钹的脆响惊动房梁上的守宫,那抹灰影窜过楹联“慧质绣玲珑“的“珑“字残损处,尾梢扫落簌簌香灰——李故里这才注意到门楣暗处贴着的黄符,朱砂绘就的敕令已褪成铁锈色,符脚三个压胜钱却亮得怪异,中央方孔清晰映出她放大的瞳孔。

工作室的景象让行李箱重重砸在地上。二十米长的海南黄花梨绣架如同横卧的巨蟒,绷着半幅《百鸟朝凤》的白绫在穿堂风中微微起伏。左侧凤凰尾羽以盘金绣勾勒的轮廓本该璀璨夺目,此刻却在晦暗天光下泛着磷火般的幽蓝,最末三根金线突兀地转为暗红,针脚走势显出焦灼的凌乱。右侧空白处数十枚银针悬在绷架上空,丝线垂落如透明蛛丝,其中一根突然崩断,针尖坠地时溅起的血珠在青砖上绽成并蒂莲图案。

“有人吗?“她嗓音里的战栗激得绷架后湘妃竹帘轻颤,半幅未完成的雀鸟绣片幽灵般飘落。拾起时指尖传来刺骨寒意,双面异色绣的蓝喉歌鸲在绢面翻转间化作血眸冥雀,待要细看背面针法,忽觉绣线里裹着异物——挑开两股劈绒丝,赫然露出段微缩胶片,在窗棂透进的天光里显影出父亲笔迹:

「甲戌年三月,吴门顾氏携‘缠魂丝’自东瀛归,是夜青鸢堂走水....」

阁楼木梯的吱嘎声掐断了她的呼吸。老式留声机的铜喇叭在阴影中闪着寒光,黑胶唱片空转着擦出鬼哭般的嘶鸣。她抓起绣剪抵在胸前,却见尘埃飞舞中浮现出佝偻人影——灰布衫老妇正将泛黄纸页塞进粗陶药罐,苍白的指尖每撕下一页父亲的工作日志,罐中便腾起靛青色烟雾。

“还给我!“李故里扑上去的瞬间,老妇喉咙里滚出蟾鸣般的狞笑。陶罐炸裂时迸射的碎片划开她的手腕,看着血珠在空中凝成诡异的六棱冰晶,老妇浑浊眼白里忽然翻出血瞳:“李家丫头也想来解千灯谜?“枯爪擦过她脖颈时,银锁突然发烫,烙得锁骨生疼。

暴雨就是在这时砸下来的。瓦当奏响编磬般的哀鸣,碎瓷间散落的纸片被风卷向天井,她踉跄着抓取飘飞的残页,泛黄的《姑苏城防图》上赫然用朱砂圈出绣云坊,批注小楷透着森然寒气:“戊寅年七月初七,子时三刻,朱雀井位有变“。忽然瞥见图纸边缘标记——本该标注“拙政园“的位置,竟刺着枚带电子屏的针灸铜人图案。

戌时的更鼓穿过雨幕时,她正用绒布蘸取父亲留下的雪蛤膏涂抹伤口,蓝紫色纹路却在皮下疯长成蛛网状。叩门声混着雷声炸响的刹那,八角宫灯的光晕穿透门缝,执灯女子露出的半张脸被雨水切割得支离破碎。

“令尊五年前寄存的物件。“檀木匣硬塞进她怀里时,雕着饕餮纹的锁扣刮破了虎口。女子腕间的忍冬纹刺青随脉搏跳动,待要细看,对方已拽着她滚倒在地。三支燕尾镖携着腐腥气钉入门柱,镖尾黄符自燃显出的血咒被雨水冲成蜿蜒赤蛇:

「凤凰泣血,百鬼夜行」

宫灯骤灭前最后的光斑里,李故里看见女子后颈隐约浮现的条形码,以及躺在木匣中的铜胎珐琅怀表——表盖内照片上父母并肩立于龙门石窟前,背景里本该空缺的佛首处,却多出个穿中山装的微笑男子,与父亲日记本夹层的老照片里,那个在广岛核爆废墟前捧着歙砚的身影逐渐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