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五。
北岭县志记载,五十年前的今日,山崩而运河开,神死而山鬼出。
清晨,县衙接到了一桩命案。
大溪庄捕头,主簿吴三省的小舅子,触怒神灵,被山鬼杀死在家中,死状极惨。
林醉当即请缨,带着吴哲和江平等一众快班捕快衙役奔赴大溪庄。
现场,吴哲哭得极其伤心,看得出来,他对着这个舅舅是真有感情。
“对于灵异之案,本捕头向来只有一个观点,有人借鬼神之名作乱。”
中午,林醉便将那份签字画押的供词放到了吴三省面前。
“本捕头认真勘察过现场,剑伤细密,与上次梅花码头屠灭虬龙会的凶手,并不是同一人。”
林醉当然是故意混淆视听,见吴三省表情毫无波澜,他又补充说道:“我判断,是仇杀……”
不等林醉解释理由,吴三省便摆了摆手,“既然是鬼神作案,我看,案子就不用再查下去了。”
此言一出,不仅林醉愣住,一旁的吴哲更是声泪俱下:“爹,必须给舅舅报仇啊!”
“不必再提了。”
吴三省起身,准备离开,却被林醉侧步拦住位置。
“大人,此事绝非鬼神作乱,我与吴哲在当地走访过,郭威平日横行乡里,鱼肉百姓,故而结仇极多……”
“说吧,你觉得该怎么做?”吴三省再次打断林醉。
林醉抱拳,说出了自己的目的:“大人,我要召集北岭快班麾下六镇,所有的捕头、捕快、衙役,按照品行能力对他们进行考核筛选,同时将任命权收回县衙,我……”
“准,准!”
吴三省第三次打断,直接绕过林醉,拂袖离开。
这主簿大人的反应,怎么感觉不对劲呢。
不过林醉也没有过多理会,也许是吴三省发现了自己的小妾和师爷私通,气急败坏,什么都顾不得了。
既然得到了吴三省的首肯,林醉再次找到张贤,将写好的公函请他过目,找县丞曾文光盖上县衙大印之后,驿站快马发至北岭六镇。
到了下午,县衙大堂,除郭威外的五名捕头,十几名捕快,近百名衙役站在堂下。
他们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着,大部分人还不知道县太爷将他们唤到这里所谓何事。
很快,白布盖着的担架被两个衙役抬了出来,放到了大堂中间。
同时到来的还有县令张贤、县丞曾文光,快班总捕头林醉。
“将白布揭开吧!”
张贤头戴乌纱幞头,一身青色的圆领官袍,银带鱼符,声音威严洪亮。
林醉也去请了吴三省,但这位最该出面,主管三班的主簿依旧拒绝,将所有的事情抛给了林醉,仿佛一切与自己无关。
倒是张贤不请自来,主动为林醉撑腰。
随着白布被揭下,里面赫然露出郭威那死状恐怖的尸体,吓得在场众人纷纷后退。
“亲娘嘞!”
十六里铺的邢捕头咂舌,“这都快没人样了。”
张贤朗声道:“此贼名唤郭威,原本是大溪庄的捕头,昨夜被山鬼杀死!留下这份供词,大家都看看吧!”
那张签字画押的宣纸传到每个人手中,等到讨论的声音再次熄灭,张贤继续训话。
“不管他是被神鬼杀死,还是被仇家报复,死就死了!
本县已经请林捕头核查,供词上的冤案错案基本属实,这是个该死之人,即便是死了,本县也要判此贼暴尸荒野之刑!
为了防止诸位步他的后尘,以后北岭县各镇捕头、捕快、衙役的任用和考核权,我们要收归县衙,请总捕头林醉给大家具体讲讲吧。”
林醉轻咳一声,把拟定的政策公之于众。
从今往后,除了一般的盗窃、纠纷、治安等,其余涉及大案,必须交由县衙审理,不得自作主张。
各镇发生的案件卷宗记录按月报送县衙,县衙定期派人到各地巡查,调查案件真实性和百姓口碑,按年考核决定任免,不合格者直接撤换。
堂下有人表情欣喜,有人表情担忧,但无论愿意与否,林醉宣布:“当日开始执行,不得有误!”
结束后,林醉骑着马,出城两里,送江平上任梅花码头。
今夜是山鬼忌日,先前便已经安排了水路法事,要求山鬼从此不得作乱,江平也得去看着现场,以防万一。
“干了这壶云川春冰,以后可就是从九品的漕运使了,好好干。”
夕阳残照,黄昏古道。
林醉将一个酒壶递给了江平,自己取出了另一个。
“头,我内心一直有个问题。”江平接过酒壶,内心还有些惴惴不安。
“诶,江漕使,我们官秩相同,以后就不用再叫我头了。”
林醉哈哈笑道:“有什么问题,尽管问,我一定知无不言。”
“好的,头。”
江平沉吟许久,才开始说话:“我跟着你的时间虽然段,但学到了很多东西,可也有个疑问,一直没有想明白。
我们是公门中人,理当带头遵纪守法,执法必严,违法必查,代表着大炎律法的公正。
可头,你那一夜在梅花码头扮做上鬼神,杀死了一百多人,昨夜,你又借山鬼之名杀死了郭威。
这些人固然该死,但也该经过县衙的审理,上报刑部批准,然后再秋后斩首!
卑职一时间不知道究竟该以什么为准则来为人处世……”
“哈哈哈。”林醉仰天大笑起来,在落日余晖下饮了一口酒,看向江平。
“我来问你,在我来之前,是吴哲在做捕头,他能代表大炎律的公正吗?
虬龙会一案,张贤和罗镇江逼王云宁签字画押,按照大炎律,一切流程证据都已经完备,王云宁就是剖心案的真正元凶,可他是吗?”
“这,当然不是……”江平一时语塞。
“我尊重大炎律,但不能完全遵循大炎律。
因为哪怕是公门能完美执行大炎律,这个时代的法令,只能代表皇帝和那些乌纱帽们的心愿,并不能代表百姓的所思所想。
所以有些时候,就只能,侠以武犯禁!”
林醉轻笑道:“但也不能一直快意恩仇,人人绕过律令,天下就乱了套,因此,你心中也要有一个度!”
“这个度,是什么?”江平追问。
林醉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心,人间的良心,天下的公心。
用你自己的心去体会,你就知道,该怎么做!”
“我明白了!”
江平思索许久,重重点头。
林醉大笑:“倒也不用如此无趣,这世间尚有江上清风,山间明月,还有此时的美酒,与什么良心公心都无关,只在这一时的畅快!”
两人酒壶相撞,一饮而尽,各自纵马离去。
深夜,主簿府。
吴三省独自一个人坐在正堂中,所有的仆从婢女都被他喝散,他布满皱纹的手掌摩挲着椅子扶手,闭目沉思。
“爹,你到底怎么了!”吴哲硬着头皮来到自己父亲面前,表情狰狞,“为什么不让林醉继续查下去,是那些刁民,那些刁民害死了舅舅!”
“滚!”吴三省睁开眼,里面阴沉的厉芒让吴哲直打哆嗦。
或许是觉得自己对儿子的语气太过严厉,吴三省又长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的嘱咐。
“接下来这段时间,什么都不要做,离那个林醉也远一些,离我也远一些……暴风雨,就要来了。”
摸不着头脑的吴哲只好离开,心想自己的父亲是一个何等热爱奢侈享受之人,怎么最近像是丢了魂一样,公事私事都不理会。
等正堂中再次只剩下吴三省一个人,他来到蜡烛边,用剪刀轻轻剪下多余的灯芯。
“这件事,竟然会应在北岭……像我这样的小人物,唯有谨慎再谨慎,才能独善其身。”
他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你是打算什么都不做了?”
倏然,整个正堂中所有的蜡烛熄灭,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
“主人。”
吴三省转身便跪,五体投地,动作敏捷地不像一个老人。
“你倒是敏锐,难怪张贤和林醉如此相逼,你都不曾心急。
最近的北岭,可是热闹的很。华山的白飞猿,天下第九的名剑,大雪山的老乞丐,不止,还有很多人藏在暗处。
呵呵,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作用。”
“是!”
吴三省沉声回应。
这种层次的事情,他没有选择的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