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囚笼

晨雾霭霭,烟云锁江。

龙王祠中,明镜高悬,惊堂木一响,粉墨登场。

“大胆王云宁,本县昨夜审讯你所谓的证人,丘如海与牧信之事,分明是子虚乌有之事!来人给我用刑!”

惨叫呜咽,血肉模糊,王云宁抬起头来,按早已交代好的剧本开口。

他必须这么说,否则死的不止是他一个人,霍雨君也会死,还有整个家族也会被他拖累。

“回大人,确实是我污蔑虬龙会的两位当家。”

王云宁开始如数家珍地回顾自己的“罪行”。

“三年前办商会的白掌柜是我杀的,他太阴险,从外面接过来一千两银子的货单,竟然肯分给手底下的船工九百两,我才给五百两啊!

他必须死,否则相互比较,其他船工还有谁愿意跟着我做工,我手下的那些船工也会跟着闹腾,要涨工钱。”

“十年前办船行的邱老大是我杀的,他太卑鄙,从不让船工半夜干活,竟然还让他们入股分红,合伙当掌柜!

他必须死,否则长此以往,码头的船工都生出了懈怠之心,忘记了他们的生计,其实都是我们恩赐给他们的,早晚要闹事。”

半天时间,王云宁交代了一百多桩杀人命案,都是他一人犯下。

围观的群众,表情从错愕,到愤怒,最后又回到了麻木。

是啊,哪来什么期望,不是一直如此吗?

米师爷拿起写好的供词,吹了吹墨迹,让王云宁签字画押。

手指沾着印泥摁上名字,一切大功告成。

张贤脸上春风得意,起身抱拳,声音洪亮。

“诸位父老乡亲,压在梅花码头每个人心上的剖心案今日终于破获。本官要将此贼当堂判死,秋后斩首!”

“退堂!”

跟着张贤全程参与堂审的江平只觉得手脚发酥,就连牙齿都是颤抖的。

转回后堂的路上,张贤对江平吩咐道:“哦,对了,把那个霍雨君抓回来,按淫乱罪,给她判死!”

江平瞠目结舌:“大人,此事我和林捕头已经查明,乃是张松用强,其家人下药,有他们签字画押的供词在我手中,与霍雨君何干?”

“我知道和霍雨君无关!”

张贤坐了下来,抿了一口茶:“这其中有两点关键,第一,霍雨君是个知情人,她必须死。

第二,王云宁和霍雨君牵涉太深,若霍雨君是受害者,那王云宁杀人,岂不是杀对了!

太宗留下的基业,是以仁义礼智信治国,我们衙门,也要在百姓面前,也要始终是个正义光鲜的形象。

起码——表面得是!”

江平的脚步顿在原地,只觉得嘴里干苦异常,他试探着问道。

“那王云宁之所以肯交代这么多,是因为您答应留霍姑娘一条命?”

“没错,本县是答应他了!”

张贤呵呵笑道:“反正他杀了张松,也是要死的。不如把罗、丘、牧三个人洗白,让虬龙会对我感恩戴德,为我所用!

我答应了一定要做到吗?

他现在在大庭广众之下,连供词都画押了,还能有什么反制手段?”

听到这里,江平再也说不出来话,只觉得双脚灌铅,无法挪动半步。

但接下来,张贤一句话,就让他一个激灵,遍体生寒,几乎有些踉跄地离开。

“你不愿意,可以不干,有的是人干。”

……

江平手足无措,他先是去见了已经没有任何价值的王云宁,将张贤的盘算说出了出来。

王云宁也是凄然地笑着:“我在洛京之时,就是遭人算计,认罪之后本以为能够从轻发落,想不到再无转圜的余地。

短短几个月过去,我又着了一回道。雨君也已经萌生死意,你便让他来与我团聚吧。”

巷口,霍雨君同样昂然无惧,她披着那身大红衣裙,慷慨入狱。

那原本是她的嫁衣。

两人手中各自的半块残玉,是约定来生再续前缘的信物。

江平这时才知道,霍雨君不是婚嫁投机。两人在运河边意外相遇,谈及诗书辞赋,才情相互吸引,互有书信来往一年,才决定共赴此生。

王云宁在洛京出了意外,连带着霍雨君在梅花码头也身陷囹圄,两人在外面的传闻都不好听,一个淫妇,一个浪子。

前日见面,他们将误会解释清楚,红烛为证,拜堂成亲,只期来生。

表情麻木的江平出了龙王祠,周围的人,见到了他那一身官衣,都远远地避开。

谁都知道判决的荒唐,可他们又能做什么,顶多在夜深人寂的时候,借着酒疯,骂两句朝廷。

与两人经历相似的,在剖心案中的受害者,在虬龙会的统治下暗无天日的梅花码头里,又有多少还承受着痛苦!

“林捕头人呢?”

心口堵得慌的江平,猛地想到了林醉,自今早过后,他便再也没有见过林醉了。

轰隆一声,电闪雷鸣。

乌云翻滚,几乎与地面相接,好像要把整个码头压碎。

江平按照自己的猜测寻找着林醉——果然在一家酒楼中见到了酩酊大醉,伏在桌案上的年轻捕快。

“是江平啊,来,坐!”

面色酡红的林醉也看到了江平,招呼他过来坐,又冲着老板喊道:“再上一壶酒!”

两人起初都没有说话,直到从不喝酒的江平,三碗烈酒入腹,才打开了话匣。

“张贤、吴三省、罗镇江,他们没有人在乎真相,只在乎利益。我今天听到了一个分红的数字,比我两百年的俸禄加起来都多。”

“我今天还见到了几个剖心案的受害者家眷,自从家里的顶梁柱倒下后,他们的境遇很不好,惶惶不可终日。这还只是活着的,还有些,一家人都死了。”

“王云宁和霍雨君都是好人,但他们马上就要死了!”

“张贤的势力很大,我们就算往上,找到长庆府,找到剑陇道,找到洛京,凭我们也扳不倒他!”

“去告御状?林捕头,我们都有家族,我们有什么资格,把所有族人,都带入覆灭的危险之中?就为了那点可怜的公道吗?”

“而我们这个位置的捕头,说的不好听,就是那些官老爷的一条狗,我们能做什么!”

江平喋喋不休地说着,泪水大滴大滴的滑落。

他之所以哭,是因为他是个年轻人,是个好人。

每个人年轻的时候,都有一颗光鲜正义的心。

可年轻的心,未必耐得住日寒月暖的煎熬。

“是啊,作为一名捕快,在朝廷面前,我们什么都做不了。”

林醉终于开口了,他留下一锭银子,拿着酒壶站了起来,望着窗外翻滚的雷云:“走吧。”

“额……”江平打了一个酒嗝,疑惑地问道:“去哪?”

“你该不会找我哭这一场,只是安慰自己的良心吧,证明自己还没有完全堕落。

不打算做点什么吗?”

……

龙王祠,罗镇江拱手躬身,向张贤、吴三省和曾文光告别:“请几位大人放心,十日之内,五万两银子一定送到北岭县衙。”

身后的丘如海和牧信同样毕恭毕敬。

通过一场倒戈,罗镇江重新拿回了虬龙会的掌握权,找到了新的靠山,迫使丘、牧两人对自己绝对服从。

可以说,除了张贤之外,他是这场剖心大案的最大受益者。

“县令大人!”

江平匆忙的声音忽然传来,他扶着表情狰狞的林醉来到张贤面前:“县令大人,您看看林捕头,他这是怎么了?”

只见林醉双拳紧握,两脚蹬直,身体止不住的颤抖,像是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跪下!”

张贤瞥了一眼,风轻云淡的说道。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敢完全信任你吗?你在我面前,从来没有跪过。

你一点都不肯作践自己,这让我怎么相信你。

你想要往上走,就得低下你那高傲的头颅,在台阶上一步一跪。”

林醉无动于衷,他看向罗镇江,咬牙开口:“真正的元凶,不会逍遥法外。”

罗镇江笑着摊手。

“你有证据吗?”

犯人的签字画押,县衙的判决,一切都合乎国法。

“林醉,你是一块璞玉,本县有意雕琢,你不要不识抬举,辜负了本县的心意。”

张贤拂袖离开,吩咐道:“江平,把他带回北岭县,想清楚了再带来找我。万蚁噬心的苦头,好好尝尝吧!”

吴三省紧随其后,前段时间对林醉俯首帖耳的吴哲也来到林醉面前,嘚瑟地笑着。

“林醉啊林醉,想不到你也有今天,本公子今晚就要去群玉苑享受,你奈我何。”

张贤一行人的马车踏上官道,开始朝着北岭县返程。

最后一辆马车上,一名衙役驾车带着林醉和江平,紧紧跟着大部队。

他回头看了看墨黑的天色,嘟囔道。

“暴雨要来了。”

盘叠交错的梅花码头,犹如峥嵘盘卧的虬龙,亦如壁垒森严的囚笼。

林醉看着车队渐行渐远。

他脱下捕头官衣,戴上山鬼面具。

孤身,迎着瓢泼大雨,塌入囚笼之中。